眼前的路,依舊是當年的青石板鋪就。
青石板如若還在,心事便也留下了。整條街,每一塊青石板上,都留有念之與憶之的印記。那些童言無忌是他們成長的痕跡。
那是心上的一個痕跡。念之無法忘卻的痕跡。她與憶之的痕跡。不能忘卻,是他們留給彼此深刻的印記,隻是多年後才真正懂得。
時光從來靜默無言,卻總在安靜細致的雕刻著每個人,每段事。刀痕行走間,如此細膩,如此深情。各自成形,各自豐饒。讓我們得已分清誰是誰?什麼跟什麼?相似或是相離?成全或是遺忘?再回看時,她與憶之仿似瞬間長大,離開。開始心中永遠無止盡的道別。
因為永難道別,所以永遠道別。
念之輕輕的踏過青石板,每走幾步便蹲下身去。她拂掉青石板上的被雨水吻過的痕跡,石縫間密密綠綠的苔蘚,一小叢,一小叢的被堆到一起,無來由的美。念之去看那青苔下掩藏的故事。
她的故事,憶之的故事。
或許所有的故事都有類似相同的軌跡。開始,進行,結束。再開始,再進行,再結束。周而複始,循環往複,永無止盡。
耳旁似乎有人對她輕歎。仔細去聽。是謝子軒。
念之,你無論走多遠逃多久用多少替身都無處躲藏。因為沒有人可以逃開自己的心。或許你該回去了。你們之間,你和憶之之間,定有未解決之事。你們沒有好好道別。你應該去找他。給自己,也給他一次機會。看清楚你們真正想要的東西?好好的在一起,或是好好的道別。如此,才能真正的放下。
他站在那裏,那場深夜裏。如此靠近,可彼此的對視裏卻已是空無一物。兩顆心同時跌入孤寂深幽的井裏,濕漉冰冷,再無任何幹燥的可能。
眼前的平行線路此時已走到了盡頭。念之站定,回首,來時路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或跳或跑,或唱或念。一首歌。念之熟悉的歌。聲音稚嫩且遠。
怨,描不出畫中幽怨,
往事還隱約於夢裏糾纏。
記憶似弦,輕彈已逝的昨天,
剪不斷,浮生若夢遠。
你,說不完今宵夢寒,
笑顏還停留時光裏浮潛。
風箏斷了線,放逐了牽絆,
理還亂,世事隔山嶽。
雙蝶飛,飛過不曾重疊的線,
追趕風裏的蹁躚,永無交彙那一天。
流星墜,墜落永難重現的圓
舊夢已殘,再見,也似水流年。
哥哥,誰教你唱的,真好聽。
不告訴你。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那教我唱好不好?
或許不學更好。
要學,要學,一定要學,一定要學嘛。
那我們就做對方的平行線吧。
好,就做平行線。
拉鉤。
拉鉤。
憶之,或許我們要的僅僅隻是相依相伴。如此簡單,竟如此難。是我們要得太多,還是我們從不曾真正懂得平行線的意義。那是開在彼時別處的豔。那是永遠也無法交錯的重疊。那是總有天走失你我視線,拐角處也不提再見的永別。
永別,念之瞬間石化。
有破碎的聲音自空中落下,抬眼看去,無數的碎片在飛,隻片刻,無跡可遁……
念之直起身來,從背包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放到唇邊。再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來,開始用極慢的速度點煙。她細細的聽著那火苗燎到煙紙上,燒透後,再燎在煙絲上發出了極細微的滋滋滋滋的聲音。她覺得有意思,她喜歡那聲音。
她狠狠的吸入一口,再慢慢的吐出。整個過程像電影裏的慢動作。與其說她在抽煙,不如說她在享受這個過程。
念之什麼事都可以快,隻有抽煙的時候很慢。連呼吸都會放慢。她享受這刻,與香煙的纏綿。
她低頭不停的翻轉手中的煙盒。白沙,煙盒上映著大大的二個字和一隻起舞的白鶴。兩樣完全不相關的東西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麵裏,矛盾也和諧。這是她抽煙生涯裏的最初選擇。烤煙型。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隻抽這煙,其餘品牌一概不碰。
從某種意義上說,念之是個純粹而執拗的人。
什麼時候開始更換了香煙的牌子?念之回想。應該是離開中國,去往泰國之後的事了吧?因為規定入境隻能帶一條香煙,念之隨身隻攜帶了一條白沙。以念之一天一包的煙量,這條白沙,任她如何節省,也不過才撐了二十多天。二十多天之後,她開始抽她人生中的第一支混合型香煙:駱駝。當然,認識子軒之後,便什麼都不忌了。健牌,三五,七星,登喜路,萬寶路,大衛杜夫。所有,所有,她都有抽過。經常抽一段時間,便更換一個牌子,因為好玩。也因為新奇。
子軒偶爾也會跟她嘮叨,少抽點,你這完全是慢性自殺,對身體不好。但那也不過隻是說說罷了。他從不逼迫念之任何,隻是任由她的造次。她開心就行,她快樂就好,這是他對她的唯一要求。
他對她從來縱容無形。
快樂,想到子軒經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念之撇撇嘴笑了。那神情很容易讓陌生人誤以為不屑。但子軒從不誤會。他喜歡看這個女子在他眼前笑。無論怎樣笑都行。這對他極為重要。從認識念之的第一天起,他就已深明此意。仿似一種不能。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讓某個人失卻自我,失卻失有,開始有了無盡的不能。
念之從抽第一根煙開始,便鍾情於各種精致奇怪的打火機和香煙盒子。尤其是香煙盒子。
泰國家裏的冰廂門上,貼滿了她苦心收集的成果。當然,大多數都是子軒送的。子軒第一次去她家時,便瞟見了冰廂門上貼著的香煙盒子。隻是那時種類極少。從那以後,他開始變著花樣送給念之各種稀奇古怪的香煙盒子。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的工作經常出差,世界各地的跑,所以他總能買到念之從沒見過的香煙盒子。
他喜歡看到念之收他禮物時候的狂喜。隻有這時,念之才肯真正放下她所有自知或不自知的盔甲,變回一個小女。咧著嘴大笑。狂跳亂顛。用孩童般的語氣哇哇亂說著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得懂的外星球語。抱著子軒的腦袋一通亂親亂摸亂啃,弄得毛發像荒野上的雜草一般亂蓬蓬的。但很快,她又會將它們乖乖的撫平,再摸摸他的臉,向他道別,躲到房間某個角落裏去獨自把玩。
接下來的好多天,他們的枕邊都會飄散那些香煙盒子獨有的氣息。子軒以為自己睡在了製煙廠。
念之有個習慣。對自己愛不釋手的東西總會在最初擁有的日子裏藏於枕邊。她要睡覺的時候也能摸摸它們,捏捏它們,才肯滿意的睡去。
香煙牌子的輕意轉換,終讓念之明白,自己稀罕的並不是香煙的味道。事實上她從並不評判香煙品質的好壞,她隻是單純的喜歡那股淡灰色的氤氳之氣穿過鼻腔,穿過喉嚨,慢慢遊,慢慢落,直至抵達肺部後所給予她的辛辣感覺。彼時,心會隨了那感覺放慢,放鬆,平靜,淡然起來。
念之有時也會驚訝於自己的適應能力。香煙從烤煙到混合,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就如同她剛到泰國時將喝茶轉為喝咖啡,將喝開水轉為喝冰水,將喝啤酒轉為威士忌一樣,全無半絲半毫的不適感覺。如此這般的自然自在,完全沒有過渡期,直接生轉也可輕鬆寫意。
隻是為何愛情裏的那個人卻從不肯輕易轉換。如此用力的擒在自己最隱秘的舊傷裏,那麼緊,緊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