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之將香煙舉到唇邊,狠狠的吸入,再聽那滋滋之聲於耳邊響起,輕輕的撩撥她的心。吸進來的感覺裏除了香煙的味道,還有早春雨水留下的冰涼感覺,雖然今時頭頂之上有陽光靜靜的撒落,卻依舊冰涼。
沙城早春的陽光,永遠都像當年那個初長成的少女,柔軟羞澀,對於身邊的萬事萬物,從來隻是輕輕撫觸,不敢緊緊把握。
念之低下頭,閉上眼,有一絲昏眩。那是不自量力與陽光對視的結果。眼底的世界開始無盡的微茫。
子軒的聲音再次於耳旁響起,像無孔不入的光,鑽進了耳朵,心裏,無需管你願不願意。
往前走,念之,去看看自己真實的過往。即便流血,生瘡,麵目全非,也努力去看。以你今時今日的閱曆跟經驗,你可以客觀的看待它們。然後縫針,上藥,給它們機會結痂。人生苦短,何必為難自己。
子軒,你真的要這個樣子和我說話嗎?我竟如此如此討厭這樣說話的你。一本正經的假相。這根本就不是你。你就應該保持那永遠嬉皮笑臉的賴相。沒有正形的樣子。不嚴肅,不裝蒜,從不挖人隱傷。知道何時住嘴,知道何時轉彎。不提不問。隻用沉默跟沒正經應對這世間的一切。溫暖得就像泰國雨季的光,柔和明媚。
可惜,現時說得再多,罵得再厲害,又能如何,那人再也聽不見。
時間此時是吝嗇的收租婆,不肯再給他們任何機會。解釋與憤慨都已是多餘,再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隻剩了那殘酷的鞭子高高揚起落下間驅趕著他們向前。
念之抬頭看天。有晶瑩之物想要無聲的湧出,但那永遠都隻是想。它們從不滑落,隻在眼眶處徘徊。那種隱痛難以言喻。念之不是不想痛快的大哭出聲,隻是彼時隱忍得太久,早已忘了哭泣的感覺。要如何哭,才能哭得出。她已不會哭泣。
子軒的無賴,子軒的溫暖,子軒的不焦灼就這樣從念之的生活裏走失了。往事想見時,不見了。一切也就不見了。
念之依舊記得那個午後,那個極為普通的午後,一個尋常的午後,卻因為她的牙疼而變得極為不尋常起來。像某人無意間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從此世界奇幻得不似真實。
那天念之在忍受了一周的牙疼折磨後,終於崩潰。她決定前往唐人街李明智醫生的診所去看牙。平素這種情況,念之早早兒就去了,偏那一周念之正預謀著一個故事,想給它寫出來,便死賴在家裏不肯出門。看牙時間整整晚了一周。
寫作一直都是念之的愛好,雖未曾出版,卻一直堅持。按她自己的話說,每個故事寫完,就變得不忍再睹。總覺得哪裏不好,卻又不願再修改,因為所有的激情都在寫作的過程中被耗盡,於是每個故事總在完成與念之的短暫糾葛後,便被無情的拋棄。
李明智醫生來泰已多年,年紀不過剛過五十,花白頭發卻輕易泄密他的過往。仿似那老學究,不白不成活。
據雨寒透露,李明智醫生來泰之前是香港成名很早牙醫。當年,看過的病人中名人無數,難免有些心高氣傲。
某次給人看牙時,因小事與病人起了爭執。半句話不合,嗓門便高了起來。那人也不退讓,結果兩人越吵越凶。沒想到吵著吵著,那病人竟拔掉了嘴裏的儀器朝著李明智醫生直衝過來,手裏也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槍,對著診室的屋頂當當就是兩槍。李明智當時就舉手投了降。那人看他服軟了,也就沒再繼續與他為難,隻是離開前撂下一句話,如果你還能跟香港混得下去,我白某的白字就倒著給你寫。
事隔沒幾日,當李明智醫生再站到診所門口前,眼前已是一片廢墟。
這不是結束,僅僅隻是開始。自此爛事如影隨形,他走到哪裏,便跟到哪裏。
當他的次子失蹤多日,終在碼頭找到時,已是渾身青白腫脹。而警方給出的結論竟是小孩子玩水不幸溺亡。李明智除了滿懷悲痛再說不出任何。他連夜帶著妻兒老小逃至泰國,隱姓埋名多年。
雨寒經常對念之說,不要小看任何一個寄居在泰國的華裔,實則高人無數,也算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大白天下,都是老實巴交的老百姓,可暗夜深處,掀開身心底處的隱匿,誰人不是傷痕累累。
有些傷口,無論如何都不肯輕意示人,唯有夜深人靜時,才會躲藏暗處獨自舔舐安撫。可回憶裏的深慟因年久失修早已無路可退,那傷便似那無處可訴的冤魂,隻能日日於心底哀嚎著不肯散去。
有多少意氣風發的梟雄曆盡滄桑後終歸素樸。麵對自己過往的繁華織錦,寫下的隻是深沉極簡的一筆。或許,正是因為這份懂得,才會喜看千山過盡後的淡水常流。守一爐小香,不念過往,不淡喜悲,止安於小小的竹籬之間。
念之第一次見到李明智便有如此這般的感受。覺得此人無來由的可親可近。念之是說話極少之人,但每次去李明智醫生那裏,總能聊上半個時辰。偶爾也被邀請去他家吃個便飯。其妻是個潮州人,極會煲湯,煲仔飯也做得極香。女兒更是可愛之極,常常拉著念之的手,姐姐長姐姐短的要念之講故事。
雨寒一直奇怪念之這麼不易與人深交之人,怎會與個老男人如此投緣,結成忘年之交。
念之喜歡李明智家裏的燈,總覺得比別處的來得溫暖。念之喜歡他的女兒。更喜歡其妻的賢惠恬靜,總是溫柔的笑著,不多言不多語。偶爾說說話,也隻是關切的噓寒問暖。吃了嗎?身體怎麼樣?想吃點什麼我給你做?圍在身上的圍裙,在念之的記憶裏,好似終年不摘。愛走路,忙叨,終日在屋子裏轉悠來轉悠去,搞得滿屋都是她的身影。
而李明智醫生則恰恰相反。安靜,老沉,喜歡靜坐。手裏隨時隨地的捧書,是個極其溫文爾雅的人。偶爾從座位上下來,也不過是給念之點煙,遞上煙灰缸。其妻則立刻端上兩杯威士忌,有時是紅酒,放下些自製的小甜點。一切就這麼自自然然,輕輕鬆鬆,沒人覺得突兀。
在這裏,所有的特立獨行被全盤接受,視若正常。你隻任由自己的雙腿極其慵懶的伸長,然後側頭聽李明智的長篇大論,間或給出意見,微笑打趣,即可。
這是念之記憶裏缺失的自若,所以她欲罷不能。
念之從未就這些對雨寒道明。因為那是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軟弱跟渴求。不能隨意呈現,更不能輕易淡起。如若不然,會像脫光衣服般立於人前一般,那好不容易修煉的自持終將潰不成軍。
那天下午,念之趕著飯點去李明智的診所。原本計劃結束之後去蹭個飯。李明智的診所總是晚上8點關門,念之七點四十分出門。
此時正是泰國的堵車高峰段。寫字樓的白領會於此時下班,著急趕往回家的路途。上夜班的燈紅酒綠們也於此時出門,找地兒打打牙祭,準備迎來之後的紙醉金迷。南來北往的行者更是喜歡於此時出門,拍個夕陽西落,或等著看這座城夜的綺麗,在無人相識的異國偶遇**。還有無數的情侶,人妖,嫖客,小孩,老人,流浪漢,小攤小販,全部混雜其中,洶湧著向前,迫不及待的準備著變成狂潮中的一員,好似一旦落後,便沒了身後的影子。
再晚些時候,這裏將變身一座華麗的不夜城。如牛毛般散落的夜總會,迪廳,電影院,酒吧,仿似百花爭妍般喧鬧到天明。這裏有太多的情色,太多的欲望,太多太多的欲罷不能。
曾有人最為直白的說過泰國的夜。說這裏是**者的伊甸園。夜的深處,霓虹燈下,仿似除了性,錢,毒品,再無其它。所有人通通於此刻進入一種迷幻狀態,忘我的狀態。肆意飲啖,盡情玩樂,在夜天堂的最深處肆意的沉潛,再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