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象和性質
任何學科都規定和明確了它所研究從事的對象和範圍。文言修辭是一門古老而又生命力旺盛,實用卻不為人注重,積澱深厚但需要總結創新的學科。我國已有幾千年運用書麵語言的曆史,積累了浩如煙海的書麵語言材料。盡管古人對書麵語言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精妙絕倫而又奧博無窮,然而作為一門學科,文言修辭卻同倫理學、經學混同莫辨,或與詩話文論錯雜薈萃。那麼文言修辭的研究對象究竟應該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學習和研究它呢?其實,文言修辭的研究對象不能簡單籠統地說就是文言,而是文言裏邊的文學作品語言,更確切地說是文學作品語言中各種各類,豐富多彩,妙趣橫生的修辭現象。文言盡管是我國古代一種主要的書麵語言體係,但書麵語言並非完全就是文學作品語言。如果我們能把文言中的非文學語言擯棄在外,剩下來的文學作品語言可以用兩個字概括:詩文。所謂詩即泛指我國古代詩歌語言,上起詩騷,五、七言古詩,下及各體各類舊詩詞曲。所謂文即古代文學散文語言,上溯先秦諸子,史傳文學,漢賦駢文,乃至唐宋以來流傳至今、膾炙人口、傳統典範的各體散文。這是一個古往今來、博大廣闊、森羅萬象的範圍,文言修辭學科盡可在這個天地裏縱橫捭闔,左右采獲。
文言修辭就是研究探討古詩文語言修辭現象的,要歸納辨別這些修辭現象的形式特征、方法技巧,分析認識這些修辭現象的使用成因、表達作用。比如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六,講到王安石曾經改王仲至詩一事: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荊公見之,甚歎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雲:“詩家語,如此乃健。”
此後,論者紛紜,清袁枚就批評荊公妄改,認為原作為好,“句最渾成”。後人又為王安石辯解,說“奏罷長楊賦”是王仲至在試館中隻奏完了一首《長楊賦》。荊公改作“奏賦長楊罷”是說奏賦多首,至《長楊》方罷。那麼王安石改詩的用意如何?他所謂的“詩家語”、“健”又是指什麼?現在從修辭角度看來,王安石提出的“詩家語”其實是指有別於散文語言的詩歌語言。散文語言規範通順,詩歌語言則受字數韻律限製,可以是跳動簡約的。再者古人作詩忌諱熟語套語而追求鮮活新穎,詩歌語言如果太熟習了,就成為老化的語言。於是詩人在造句用語、煉句遣詞時試圖打破規範,超常搭配,或者調整語序,變換結構,使語言扭捩拗逆,挺拔剛健,這也就是所謂的“健”了。“日斜奏罷長楊賦”是平常習用的語序結構,定語(長楊)在中心語(賦)之前,賓語(長楊賦)在動詞“奏”之後,補語(罷)在中心語(奏)之後。這是當時以至至今漢語習常的語序。“日斜奏賦長楊罷”卻打破了這個常規語序,讓定語遠離中心語,讓補語遠離動詞。魏慶之說“倒一字語乃健”,倒一字就使語序錯位了,使人耳目一新,別開生麵,使老化的語言複活了。杜甫就很擅長使用這種“詩家語”的,“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八首》之八)正是這樣語序錯位的詩句,如作“鸚鵡啄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則順當通暢,但詩論家還是說改了“便不是好句”。“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遊何將軍山林》),“綠垂”也沒有“垂綠”通順,“紅綻”總比“綻紅”拗口,“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漫成二首》),“難字過”“滿壺頻”均比“過難字”“頻滿壺”生硬得多。辛棄疾詞“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改作“天外七八個星,山前兩三點雨”似乎順口一些。但總覺俗氣多了。像這類“倒一字”讀起來有些詰屈聱牙的句子,我們必須從修辭方麵分析,從語言的使用成因,語言環境等方麵來認識。
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論及詩歌語言時曾說: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雲:“動春何限葉,撼地幾多枝。”恨其有斧鑿痕也。石曼卿《梅詩》雲:“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
所謂“雕琢”,從修辭觀點看來,就是錘煉語言,推敲句子,斟酌詞語,使詩歌語言藝術化。推敲語言這本來是好的,然而推敲得不恰當,往往會造成負麵影響,這就是所謂的“斧鑿痕”。“斧鑿痕”是指語言的運用做作,不自然。李商隱此聯遣詞用語是很精工的,以“撼地”對“動春”,“幾”對“何”,“多”對“限”,“枝”對“葉”,但明顯使人感到是在對對子,是在錘煉語言,有造語的痕跡,失於自然。所以“雕琢”語言,能“雕琢”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看起來好像毫不費力,脫口而出,但卻使人玩味不盡,始為上乘,如李白七言絕句往往即此。所謂“破的”從修辭角度說,就是“寫真實”,詩寫得切合吟詠對象,語言準確真切。所謂“黏皮骨”是說語言拖遝,拖泥帶水,連骨帶肉而過於坐實。石曼青寫梅一聯,把梅花與桃花、杏花從細微處比較,是很準確的,如桃有綠葉而梅無綠葉,梅有青枝而杏無青枝。觀察得很細,不可謂不“真”。但從詩歌語言要求看,過多的求真,就缺乏靈氣,“下筆不瀏離”,如同明李東陽所說“其高者失之捕風捉影,而卑者坐於黏皮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