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王充在《語增》篇裏指出誇張的理據,即誇張的“情理邏輯”問題。王充以“稱堯若臘,舜若踞”與“桀紂之君垂腴尺餘”為例,王充認為前者誇張於理有據。說堯舜治世,勞心勞力,身體羸瘦,如臘(幹肉)如踞(幹鳥肉或幹魚肉),這是符合情理的,這可以叫“增之”亦即誇張;後者王充認為於理無據。他說“紂為長夜之飲,糟邱酒池,沉湎於酒,不舍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則肥腴不得至尺。”“言其腴垂過尺餘,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這裏所說的“實”也就是,生活的真實,事理的真實。
其次,王充又論述了誇張的修辭作用,在於“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亦即誇大生活邏輯,生活真實的合理部分,以引起人們的好奇、關注。“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
到南梁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設專篇《誇飾》討論“誇張”修辭。比起王充來又大大前進了一步。
劉勰的貢獻在於,從大量的文學作品語言實際出發來探討“誇飾”這一修辭現象。他不象孟子隻舉《詩經》的片言隻語,也不象王充編造一些非文學作品的語言事例。劉勰從《詩經》、《楚辭》、《尚書》、《孟子》、《荀子》以及宋玉、景差的作品,司馬相如、楊雄的漢賦,以及兩晉六朝如郭璞、孫興公、木玄虛、王文考、何平叔、潘嶽、何晏等人的文學作品語言,分析誇張的作用和使用目的,從作者創作、寫作方麵是為了“義深褒貶,故義成矯飾”,論證了“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事必宜廣,文宜過焉”以及“狀詞可得喻其真”的道理,特別在最後,提出“誇而有節,飾而不誣”的觀點,把“有節”和“不誣”作為誇張的準繩。“誇而有節,飾而不誣”是說誇張必須建立在客觀真實,合於情理的基礎上,注重誇張的分寸。
其次,劉勰比較分析了文學作品語言中一些誇張修辭現象的優劣得失。他肯定了象《詩經》“言峻則嵩高於天,論狹則河不容朋”,《尚書》“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過,其義無害”。然而六朝文體以敷布之法為之,誇飾之用為盛,故誇飾逾量,“真采匿而浮偽成”。故劉勰在論及相如、楊雄、張衡等人作品誇張時批評其“詭濫”“虛用濫形”“忘其事義睽刺”。當然也肯定了兩漢魏晉以來一些必要的,好的誇張修辭手法運用。
劉勰之後,似乎沒有人專篇專書從理論上探討誇張修辭的,但這種修辭手法卻是廣泛運用於各體文章、各類詩歌。後世詩話中,時有論及此法者。
(2)詩歌的誇張
嚴有翼《藝苑雌黃》:“吟詩喜作豪語須不畔於理方善。”“餘觀李太白《北風行》雲‘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雲“白發三千丈”,其句可謂豪矣,奈無此理何!”謝榛《四溟詩話》:“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景虛而有味。”這些都論及詩詞中誇張手法真實性的問題,正如後來魯迅所說:“所以漫畫雖然有誇張,卻還是要誠實。‘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著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變成笑話了。”
關於詩詞中誇張手法真實性問題的爭論,一直不絕於記載。如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宋沈括與黃朝英的爭論;杜牧《江南春》:“千裏鶯啼綠映紅”楊升庵的疑義(《升庵詩話》以為“千裏”即“十裏”之誤)。不過詩詞裏邊,有一種手法,就是把誇張同設疑比喻結合起來,卻從來沒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如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如果說廬山瀑布是銀河從天而降,則有人會懷疑,但同疑喻手法結合說“懷疑對象”就消除了人們與真實性的聯想。再如李白詩“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一則誇張的分寸大大超過真實的界限,二則下文緊接著解釋,這時因“愁”所致,古人有“愁生白發”之說,白發長原來是言愁多。
誇張的基礎,還是根源於人們思惟中的想象。李白詩《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秋。”有人說此詩“放言無理”,如果我們一定要追求前邊說的“誠實”“真實性”,此詩確實可能“放言無理”,但這首詩讀起來我們就知道,這是從一個好飲者眼裏看洞庭洞,看君山的想象之詞,他幻想著鏟除君山,讓洞庭湖更大,然後把洞庭湖水都釀成佳釀,喝個痛快。詩豪語辟,極言快心。所以讓人一眼看出這是想象,再不要糾纏真實,然後把讀者帶人想象的意境中,這是文言詩詞中最常用的誇張。
事實上讓誇張同其他修辭手法結合,就會讓讀者知道這是想象,是藝術誇張而不糾纏真實問題。如王維《出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用“坐看”二字即知是寫目前所見事物的一種錯覺,當然也是一種誇張,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會產生這樣的誇張,則是這首詩的旨趣所在,需從詩外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