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連隊經常到很遠的地方去拉幹枯的胡楊樹當柴燒。有一次,就看見一匹大黑馬和一匹小黑馬,大家都說是野馬,那時也沒有什麼保護意識,說下次把槍帶來。文庚平是排長,雖不是個總負責的,也算是個小頭目。在那種環境裏,戰士們都把外出執行任務當成一次愉快的旅行,大家的興奮可想而知。第二天去的時候,文庚平就帶上一支衝鋒槍。車在大戈壁灘上飛馳,他們果然又看見了那匹老馬和那匹小馬。馬被驚得飛奔起來,蹄下揚起一團團煙塵。老馬的馬鬃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在疾風中飄揚,那匹小馬緊緊地跟在母親的身後,黑色的身子像發亮的綢緞。兩台車一輛在後尾追,文庚平的這輛繞過去攔頭截擊。到了最佳射擊位置,文庚平把衝鋒槍的控製機關放到了連射的位置上。他扣動了扳機,一個點射過去,他看見老馬突然跌倒後,又向前翻了幾個跟頭。到了跟前,三發子彈打中,一發在頭上,一發在脖子上。血管破了,血噴灑了一地,老馬還在不停地抖動,那雙明亮的眼神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小馬沒有跑開,圍在老馬周圍不知所措。有人說,幹脆把它也結果算了。不知為什麼,文庚平沒有同意。看著眼前的老馬和小馬,他絲毫也沒有成功和勝利的愉快。相反,在強烈的血腥氣和一個無辜的大生命的被毀滅中,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內疚、自責和不安。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悶悶不樂。
馬拉回來了。紅燒馬肉的香味四處飄散。文庚平隻覺得惡心,他一口也吃不下去。第一天他隻喝了兩杯水,第二天開始莫明其妙地拉肚子。那匹老馬總是在他眼前飛奔,那匹老馬多漂亮嗬,馬鬃長披,馬尾拖地,奔跑著像團飛速流動的黑色火焰。可這團黑色火焰被他熄滅了。那匹孤苦伶仃的小馬呢,它將如何活下去?他等於掐滅了兩朵有生命的黑色火焰。
文庚平被那兩匹馬折磨得寢食難安,請假回家休息一個月,想用這種方法來平息那顆倍受折磨的心。時間可以用於反省、安慰和醫治心靈創傷。
文庚平現在和我說起這事,仍然顯得有些激動:“事後想想真害怕,我開槍的時候,離另外一輛車上的戰友隻有20多米,他們正朝著我開槍的地方飛馳。要是傷了戰友怎麼辦?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那時的膽子真是太大了嗬。更重要的是我無辜地殺了那匹老馬,也害了那匹小馬。一想起來,內心就無法平靜。”
我笑著說,庚平不平喲。
心靈的傷口和其他的創傷一樣,也會留下傷疤,隻不過它是精神的紀念品而巳。
翠花
開始,我不知道翠花是誰,隻聽大家說翠花長翠花短的,後來才知道,翠花是條狗,是條母狗,是條在高山雷達站上和戰士們朝夕相處的狗。它是戰士們上山的時候揀的。那時它還小,隻有尺把長。開始,它高傲得很,不吃不喝。大家一眼就看出它是條好狗,因為山下有個軍犬大隊,沒準這小家夥就是從那裏跑出來的呢。它的到來,給寂寞中的戰士們帶來了歡樂,它成了寵物,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戰士們好吃好喝地待它,翠花長得又快又好。有人說,翠花是條德國的黑背狼狗,名貴著呢。很快翠花成年了,到了當母親的時候。戰士們動開了腦筋,不能埋沒了它高貴的出身。他們主動和山下軍犬大隊的官兵們拉關係。戰士們之間拉關係是一絕,軍種和行業都不是障礙,士兵們之間有種天然的親和力。戰士們在閑聊的時,翠花和情人的事兒就辦完了。
翠花是個英雄母親,第一窩就生了15隻小狗,以後每窩最少也是12隻。翠花的奶水不夠,戰士們就每班分幾隻小狗,買來奶粉精心喂養。在市場經濟時代,人們的需求和觀念都發生了很大變化。翠花的後代,或是成了人們看家護院的搶手貨,或是為顯示其財富和雅興的寵物。依翠花的高貴血統,每隻小狗崽賣上幾百塊錢是不成問題的。因此,戰士們授予翠花“英雄母親”的稱號。不過,大家對外不怎麼說這事,仿佛以此賺錢不太體麵。但我覺得這事可以理解。雷達站在高山上,終年刮大風,又無水土,根本沒法搞農副業生產。翠花的到來,好像是天意,冥冥之中來表示一種歉意和補償。不過,翠花也的確是個“英雄”,還立過一次功。那是一個旅美華僑來偷拍雷達陣地照片,被翠花發現捉住。這使翠花的“英雄”稱號名副其實,名聲大震。
十多年前,我在西藏亞東的一個單位采訪,也見過一條可愛的狗。它不但和戰士們戲耍,就是出操站隊它也排在最後麵。我在的那幾天,它的一條後腿被外來的民工打瘸了。聽到吃飯的集合哨聲,我親眼見它一瘸一拐地跑到隊尾,又一瘸一拐地跟進食堂。它毫不見外地把自己列人編製,已經是一條完全軍事化的狗了。
我悄悄地問曾在雷達站任指導員的王比富:“為什麼給這麼高貴血統的狗起這麼土氣的名字?”
王比富沉默了一會兒說:“有個戰友就因為在山上當兵,被未婚妻給思了,大家心裏有氣,就給這它起了這個名字,可能那女人就叫翠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