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塬鄉黨委書記李錦河開著鄉政府的舊普桑,提心吊膽地在省府鳳城的大街小巷裏左轉右拐,終於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了省農科所。
李錦河今年四十八歲,臉龐黝黑。農科所的領導聽說他是專程來接所裏的副研究員劉暉的,就趕緊把他客氣地讓座在沙發上,趁劉暉本人不在場,私下先給李錦河安頓囑咐了一番,才讓他跟劉暉見了麵。劉暉這次是以大學生村官的身份到幹旱山區的北塬鄉龍井村掛職鍛煉兩年。劉暉跟單位裏的同事辭行時,李錦河把他的行李放在了車的後排座上,順手把後車門關好,又到前麵拉開副駕車門,把劉暉讓進去坐好,用力把車門關嚴實,然後和所裏的人一一握手道過別,駕車拉著劉暉離開了農科所。
李錦河小心翼翼地駕車出了城,上到車流量比較少的惠平省道才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精神稍一放鬆,昨天晚上還沒有散盡的酒氣又罩住了他,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他想跟劉暉拉達閑話,以此提提神,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隻好忍耐著。
李錦河車開得很穩當,看到前麵路麵平直,他就不時用右眼的餘光掃視一下坐在副駕上的劉暉。劉暉上車到現在還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他略帶憂鬱的眼神一直注視著路的前方,根本沒有和他拉話的意思。他知道這位年輕人的“水”很深。這是他臨行前農科所裏的領導告訴他的。
劉暉本人是留學澳大利亞的農學博士生,父親劉光宇原先是省財政廳廳長,母親韓丹青是大學教授,爺爺劉世彪是一位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老革命。但這一切“光環”不能代表劉暉現在就是一個飛揚跋扈的“官二代”。在他上大學的時候,父親經常和母親鬧矛盾,最後兩個人離了婚,爺爺和他都跟著母親過,父親最後報複性地娶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妙齡少女做妻。爺爺從此整天悶悶不樂的不出家門,沒幾年就去世了。母親在他從澳大利亞留學回來的那一年得了癌症,不到一年又離開了他。劉暉從此走向了人生的低穀。他遵循母親的遺訓,沒有接受父親的憐賜,憑著自己的本事,在省農科所謀到了一份工作。父親風光的日子也沒有過下去,他因瀆職問題被革職查辦後,少妻跟著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去了南方,家裏隻剩下了他一個孤家寡人。
劉暉從去年開始,就三番五次向組織申請要到偏遠的山區農村掛職鍛煉去。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跟他們家庭近些年接二連三發生的變故有關係。他是有意想回避一下眼前這羞澀又傷感的境況。
為了調節一下尷尬寂寞的行路氣氛,李錦河主動跟劉暉調侃:“你別打瞌睡,跑長途,我最怕旁邊的人睡覺。睡覺,是會傳染的。”
李錦河給劉暉遞過去一包煙,劉暉有些不好意思的給他擺了擺了手。
“不會?年輕人不抽煙是好事。”李錦河給自己點著一支煙,微笑著又問:“會喝酒嗎?你要是連酒都不會喝的話,想當個合格的村幹部就有些困難。”
李錦河看劉暉一臉的疑惑相,於是來了興趣,找到了要說的話題。他稍微理了一下思路,滔滔不絕地給劉暉說起了他們昨天在省城跑項目喝醉酒的事來……
“現在國家的扶貧政策太好了,把一些偏遠貧困的鄉鎮名單列出來,讓省上各大廳局抓鬮來包扶。北塬鄉的運氣還算好,跟省建設銀行攀上了親。我們帶了一點鄉下的農副土特產,跑了三趟省城啥事都沒辦成一件。後來我急了,幹脆跟其他幾個鄉領導坐在他們辦公樓門廳的沙發上不走,行裏的領導一看我也是個難纏的主兒,讓辦公室的葉主任出麵跟我們交涉。葉主任讓我們先回去準備一下,過一個星期行長一定到鄉上視察去。我們回到鄉政府趕緊布置工作,沒想到第二天宋奎亮行長就帶著一行人到了鄉政府。我把他們有意帶到學校視察,當他們看到破舊不堪的教室和三四個學生擠一張桌子聽課時,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宋行長慷慨激昂地當場就表態,要給學校捐獻六十萬元資金,讓省上最好的建築公司給學校蓋四棟教室,並給每個學生配置一套課桌凳。送走宋行長一行,我們鄉政府和學校的幾個領導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給客人準備好的一桌子沒吃的飯菜,倒把我們幾個人給喝大了。”
“說句實話,我工作快二十年了,還沒有給老百姓辦過這麼大的事。所以,害怕夜長睡夢多,把項目給等黃了,就跟主管教育的趙斌副鄉長一商量,帶上中心學校的張校長,三個人昨天又來見行長。這回宋行長熱情地給我們打過招呼後,讓葉主任把我們安排在省城最高檔的大酒店住下,等到晚上在飯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客隨主便,葉主任給我們一人登記了一套一千多元錢的總統式套間客房。我當時是有些心疼,但又害怕人家笑話咱,強裝成隨意的樣子,落落大方地住了進去。
我兩手摟著自己的後腦勺,仰躺在潔白如雪的大床麵上,情緒上真的有些摸不著邊際了。這時,趙鄉長和張校長都敲門走了進來,跟我說他們住在這裏有些不自在,像犯了什麼錯誤一樣別扭難受。我笑他們兩個人是猴屁股尖沒福享受,抓緊時間洗個澡,再美美睡上一覺,晚上迎接他們的挑戰。我作了個戰前動員,這六十萬元讚助款能否落到實處,就看咱們今天晚上的表現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到賓館談工作的除了幾位行長和主任外,還有幾個陪坐的,再加上我們一共十個人,剛好是一桌。大家你推我搡互相謙讓了一番,然後都依次坐定後,我才意識到我們三人被人家分割開了。宋行長致過酒辭,敬酒依次展開,在場所有人都表現出儒雅的紳士風度,酒席之間充滿了謙謙之辭。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人們的大腦都有了些興奮,話語漸漸增多,於是觥籌交錯、杯來瓶往進行激戰。初相識要好事成雙,哥倆感情深要一口悶;表敬重要以酒看誠心……總而言之,每杯酒的說辭是謙和中帶著霸道,沒有你不喝的理由,好像一切真的都在酒中。好在我們三人還有一定的戰鬥力,沒有人家能說會道,拚的是酒量。
宋行長是個‘酒精殺場’的老將,最愛的就是像我們這樣的憨喝。宋行長一時來了豪興,當著一桌子人的麵放言說,今天酒桌上除了敲定那六十萬元讚助款外,我們三個人不管是誰,喝完一杯酒,追贈兩台液晶電腦。在其他人的起哄勸導下,我們三人都有了舍身取電腦的想法。這個獎品盡管很誘惑人,但酒的分量也有些太大,那一高腳杯五糧液足足有二兩多。張校長是個耿直豪爽漢子,聽說喝酒能爭來電腦,還沒有等我把事情靠點好,就起身端上一杯酒,在行長們麵前欠了欠,一口氣把酒喝幹了。宋行長一拍桌子,指著葉主任的鼻子說,我們說話是要算數的,先給他們記上兩台電腦。我和鄉長一看他們不是耍笑糊弄我們,我和鄉長也各幹了一杯。好家夥,一杯酒下肚,我這腸胃立馬翻江倒海不說,頭一下昏暈得厲害,趕緊就往洗手間裏跑。我蹲在馬桶旁,把腸胃裏一切能吐的東西全部嘔吐了出來,迷糊著到水龍頭跟前把臉上和手上的汙穢洗漱淨,對著鏡子一看我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我從洗手間出來往席間走,正好遇見宋行長也上洗手間,這個老小夥子親熱地攀住我的脖子,嘴貼在我的耳朵上告訴我悄悄話,我隻顧點頭不知他說了些什麼。葉主任從席間出來看見我和宋行長摟肩搭背地說著悄悄話,知趣的隻好站在一邊。說話間,行長用手在我的腦後瓜撥拉了兩下,我也回過手來在他謝頂的腦後瓜撥拉了兩下。我的這一舉動專門是做給葉主任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