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1 / 2)

任何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否認1957年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從晨光裏一盆新綠的生機盎然,到元氣大傷、筋骨斷殘、渾身貼滿意識形態膏藥的江河日下;從人們各色鳥兒跳躍、啁啾不已的心枝,到鉛灰色的混凝土最終威嚴地、冷冰冰地覆蓋了中國思想的大地;從熱情火焰般燃燒的五十年代,到擠牙膏一樣竭力擠出熱情的六十年代以及熱情滿是偽劣產品的七十年代;從知識分子伸展理想和智慧的雙翼在共和國的藍天下飛翔,到一排又一排越來越密集、猛烈的銅彈鐵砂折斷翅膀,濺出無邊的血淚紛紛墜落,最後成為一個個被原罪感的麻繩紮得結結實實的粽子,在翻滾氣泡的堿水裏煮著。

從大門半開、窗簾半掩、對風起雲湧的外部世界還有一定的了解,到在全方位的封閉中阿Q般地膨脹自身、自虐狂般地折磨自身,直到文化大革命這頭麵目猙獰、雙角崢嶸的怪獸衝上地平線,人們才知曉東方這個巨大、神秘的蠶繭在一片黑暗中孕育了什麼東西……如果說在1957年以前,運動隻是在有限的階層、局部的領域進行,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還隻是遠方的一陣悶雷、一片烏雲,人們尚不能像吉普賽人能從咖啡杯裏的沉澱物裏讀出某種預言一樣讀出運動的含義;那麼從1957年開始,運動便像巨大的冰山一樣,一塊塊隆隆地浮出了水麵,它的規模、目標、策略、手段得以凸現,從而使我們的民族和幾代知識分子的現實與前景在受到深刻地震栗之後,並愈來愈感到徹骨的寒意……如果說在1957年以前,在世界的瞳仁裏前進得並不緩慢的共和國列車,靠的是爐膛邊揮灑的理想和創造的光芒,汽笛裏鳴響的鐵錘與鐮刀的交響;那麼從1957年開始,中國便日愈成為一個麵容枯槁的吸毒者,對“階級鬥爭”的海洛因沉迷不已。

好似瘦癟的乳房需要胸罩托住,偷工減料、裂紋條條的陽台必須支柱支撐,中國陷入了惡性循環之中,“運動”造成了她的搖搖欲墜;搖搖欲墜的中國,又必須靠一個個“運動”的支柱才能維持存在;如果說在1957年以前,老少有禮,進退有儀,世風典雅,民情醇厚,人們以誠實的工作、學習和生活去開創自己美好的未來;那麼,從1957年開始,階級鬥爭便頻繁地像原子彈那盤踞高空的厚重、灼熱的蘑菇雲,以越來越大的麵積,蒸發掉人們品格中那些傳統的寶貴養分。道德不久淪為孤城,城頭上雖也有永不撤退的戰士,可的確鳳毛麟角,即使是學貫孔孟又沐歐風美雨的某些文化巨擘,也在倉惶出逃,於是告密者有功,誹謗者有賞,一輪輪的迫害是繼續革命,互相殘殺也成了英雄主義……

運動以貪婪的血舌,篡改著我們傳統生活的辭典,直至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黃鍾毀棄,瓦釜雷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一些,誠如鄧小平在八十年代中期多次指出的--1957年後,“左”的思想開始抬頭,逐漸占了上風。1958年“大躍進”,一哄而起搞人民公社化,片麵強調“一大二公”,吃大鍋飯,帶來大災難。“文化大革命”就更不必說了。(《政治上發展民主,經濟上實行改革》)1957年開始有一點問題了,問題出在一個“左”字上。(《改革是中國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1957年開始,我們的主要錯誤是“左”,“文化大革命”是極“左’。(《改革的步子要加快》)

既然1957年對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曆史具有如此分水嶺的意義,那麼這一年在中國大地上所開展的一場據官方統計使五十五萬知識分子,按另一種說法則有近百萬人,數月淪為“右派分子”、牽連者更是恒河沙數的反右運動,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輪廓和過程呢?

它是曆史像一個去哪裏貪杯的獄卒而不小心放出來的魔鬼;還是在曆史的禪機裏早已確定的一道不管你怎樣虔誠也無法繞過的苦難重重的門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