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又度過了近兩年,可我這不幸的頭腦總讓我明白它天生就是讓我身體遭受苦難的,因此兩年來一直懷著各種計劃和方案,想盡可能離開島子。有時我想著再到船骸上去一次,盡管理性告訴我上麵已沒任何東西值得去冒險。我時而去那裏漫步,時而去這裏閑逛,深信假如有那隻從沙勒港乘坐出來的船,我就已經冒險出海了,無論去任何地方都不在乎。
我的這一切遭遇,對那些蒙受人類一般禍患的人都是一種告誡,我認為也許他們一半的痛苦都由此而生。我所說的一般禍患,是指老不滿足於上帝和大自然的安排。因為我並不回頭想想過去的處境以及父親極好的忠告,而卻與之背道而馳,可以說這是一種“原罪”。後來我又接連犯下相同的錯誤,以致陷入這悲慘的境地。上帝曾那麼妥善地讓我成為種植園主在巴西安居,假如他又賜福於我,讓我滿足現狀,我本可以愉快地在那裏逐漸發展,也許現在——我指在孤島上的日子——我已成為巴西最大的種植園主之一了。不僅如此,我相信憑著在那兒不長的時間裏所作的改建,以及如果我留下來將會獲得的增收,我便可能賺到十萬莫艾多了。而我卻要放棄那種固定的收入,那個不斷發展、產量可觀的種植園,做一名商船上的商業事務負責人去幾內亞販運黑人,何苦呢?隻要耐心等待,我們的錢財會越來越多,完全可以坐在家門口從專門的人那裏買到黑人。那樣盡管多花些錢,但根本不值為省下那點差價冒如此大的風險。
可年輕人的頭腦通常就是這樣不幸,所以若幹年後,或者說用時間換取昂貴的經驗以後,我們也通常會為自己的蠢行反思。我現在的情形即如此。這一錯誤已深深紮根於我的精神之中,以致我又開始無法滿足現狀,而是不斷思考著脫離島子的辦法與可能。我將把自己的冒險故事講完,讓讀者稱心如意。不過先講講我脫離島子的愚蠢計劃的最初想法,以及脫離的辦法與根據,也並非不恰當。
在最近去過船骸以後,我又像平常那樣把船隱藏在水下,自己躲進城堡,生活恢複了原樣,這一點大家是能料想到的。我的確有了更多錢財,但並不更加富有,一點用不上它們,正如秘魯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去以前拿錢財毫無用處一樣。
這是雨季裏三月的一個夜晚,從我踏上此島至今已孤獨地度過二十四年。我躺在床上,或者說吊床上,夜不能寐,並非因為健康不好,任何身體上的疼痛或不適都沒有。也並不比平常更加心煩意亂,但就是難以閉上雙眼,即難以入眠,通宵連個盹兒也沒打個,而是老想著下麵的事。
這一夜我思緒萬千,心潮起伏,往事久久地縈繞心際,把它們全部寫下來不可能也沒必要。我把自己一生的曆史一掠而過(可以這麼說),而著重談來到島上後的情形。回顧這一情形時我作了一個對比,認為在最初的那些年裏我是過得比較快樂的,後來在沙灘上發現了人的腳印,從此我便不得安寧,焦慮擔憂。這並非我不相信在所有那些日子裏野人不常來島上,有時上岸的人或許還數以百計,隻是我不知道,從而也就沒有擔憂。我十分滿足,盡管危險一點不少。我很高興對危險一無所知,好像從來就沒真正見到過它。我因此產生了許多非常有益的想法,尤其是:上帝真是無限的仁慈,他在對人的統治中,將其視眼與認識限製在較小範圍內。盡管人置身於數以千計的危險——若看見它們,他必定會心煩意亂、精神消沉——但上帝並不讓他知道那些危險,因而他仍然能過著平靜安詳的生活。
一段時間我都懷著這些想法,然後認真思考著在島上這麼多年來我所麵臨的真正危險。我曾怎樣懷著極大的安全感和一切可能的平靜心態,四處走動,而僅僅因為一座山頂,一棵大樹,或偶然碰上天黑,我才幸免於最糟糕的毀滅,即落入食人生番和野人之手。他們會把我抓住,就像我捉住一隻山羊或海龜一樣,而且認為把我殺死吃掉並非犯罪,正如我殺死吃掉一隻鴿或一隻麻鷸。假如我說自己對偉大的保護神沒有真誠的感激之心,那是在錯誤地自我誹謗。我極其謙卑地承認,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能避免一切危險,完全因為有了上帝的保佑,否則我已絕對落入那些無情的家夥手裏。
接著,我又在考慮那些可鄙的家夥即野人的本質,明智的萬物之主怎麼會拋棄自己世上的某些生靈,讓他們變得殘無人道,竟然連同胞都吃掉。可當時想不出任何結果,我又自問他們住在世上什麼地方,離開來自的海岸多遠,為啥到這麼遠來冒險,他們駕的是什麼船,為啥我不可以安排一下,也像他們到我這裏來一樣到他們那裏去。
自從來到孤島上後,我從沒傷過多少腦筋考慮該如何辦,落入野人手裏會怎樣,如果他們企圖殺害我又怎樣逃脫。也沒過多考慮我怎麼可能到達那裏的海岸,而且不被這樣那樣的野人襲擊,以致無法獲救。或即使沒落入他們手裏,吃的東西怎麼辦?我將去哪裏?唉,這些問題都沒怎麼把我難住,我隻一心想著駕船到大陸去。我覺得眼前的處境太悲慘,唯有死亡才可以說比這更糟。假如我到達大陸還有獲救的可能,或假如我像沿非洲海岸航行一樣沿岸劃行,一直劃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也許會得救的。畢竟,我或許遇上某隻基督教徒的船,從而被救上去。如果情況越來越糟,我就隻有死路一條,那時一切災難都將徹底結束。請注意,所有這些都因為我煩躁不安所致,而之所以煩躁不安,似乎由於長期陷入困境之中,以及眼前那隻船骸帶來的失望,我因此也徹底絕望了。就在那隻船骸上,我幾乎就要獲得所渴求的東西,即某個可以和我說話的人,從他那裏了解到我在何處以及獲救的可能途徑。瞧,我就是完全為這些想法焦慮不安的。我的心似乎不再平靜,不再屈從地等待上帝的安排。我仿佛除了考慮遠行去大陸的計劃外,什麼也無法想,這一力量之巨大,渴望之強烈,簡直不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