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陷入一片黑暗,格裏格爾四下觀望了一下,問自己說:“眼下該如何是好呢?”沒過多久,他便發覺自己已經動彈不得了,這是他意料之內的事。他到這時才覺得用纖細的腿腳在地上爬行並不正常。不過,要是忽略這一點的話,整體而言,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很痛,然而,這種痛楚感正在慢慢緩解的過程中,最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蘋果還在他的後背上深埋著,已經腐爛了,四周出現了炎症,有一層薄薄的塵土蓋在上頭,但是眼下他對這已經基本無感了。他心裏隻是念掛著自己的家人們,對他們充滿了感激之情與深深的愛。妹妹希望他能離開這裏,他自己更希望如此。他靜靜地思考到淩晨三點鍾,隱約自窗口處望見一絲晨曦,隨即無意識地垂首,通過鼻子完成了最後一次呼吸。
早上,那名老女傭過來了。她來了以後,所有人都得跟著醒過來。因為她的勁兒特別大,而且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急急忙忙的,在開門關門的時候總會製造出砰砰的巨響。無論被別人提醒了多少回,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今天,她像往常一樣,又去瞧格裏格爾。一開始,她覺得格裏格爾躺在地上紋絲不動是在裝模作樣,不想被別人打擾,她並沒有從中發覺異狀。她這會兒正握著一把掃帚,掃帚的把很長,她便將它自門口探進去,撩撥起格裏格爾來。她認為格裏格爾此刻肯定是有意識的。然而,這樣撩撥了他很久,也不見他做出丁點反應。女傭很生氣,便對著格裏格爾使勁捅了起來。後來,她直接將他推離了原位,可他照舊紋絲不動。女傭終於察覺到不妥。沒過多長時間,她便明白過來。她雙眼大睜,還吹起了口哨,隨後直接將這個房間的門推開,朝著外頭高聲喊道:“快來人呐!它已經死了!的確是死了,躺在地上連動都不動了!”
她的喊聲叫薩姆沙兩夫妻大吃一驚。兩人僵硬地在床上了坐了一陣子,漸漸地,情緒緩和下來,這才理解了女傭表述的內容。薩姆沙先生將一條毯子披在身上,他的妻子卻隻穿著睡衣,兩人急匆匆地下了床,來到格裏格爾所在的那間房。租客們來到家裏以後,格蕾特便搬到起居室睡覺了。這時候她打開了起居室的房門,身上衣衫齊整,看起來似乎一夜都沒有合眼,再加上她的臉色慘白,實情應該就是如此。薩姆沙太太問道:“真的死了?”她沒有親自過去查看情況到底如何,隻是瞧了瞧女傭,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其實,真相就擺在眼前,她就算不親自過去,也已對一切了然於胸。女傭答道:“當然了。”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她一麵回答一麵還將格裏格爾的屍體用掃帚朝一旁掃出了很遠的一段距離。薩姆沙太太似乎有上前製止住她的衝動。她動了動自己的身體,但終究沒有付諸行動。薩姆沙先生則說:“真好,真是多謝上帝對我們的仁慈!”他在自己的胸口處劃起了十字,他的妻子、女兒,還有那名女傭,也全都做起了相同的動作。格蕾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格裏格爾的屍體,她說道:“他可真瘦呀,你們瞧見了嗎?他絕食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了。不管給他送去什麼食物,最後都是原封不動地再退回來。”的確,格裏格爾的屍體簡直已經幹瘦得不成樣子。大家直到現在才發現了這一點,原因就是他再也不必利用纖細的腿腳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同時再也不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了。
薩姆沙太太微微笑起來,但是看上去分外感傷,她說:“格蕾特,到爸爸媽媽的臥室裏來吧。”格蕾特跟隨著父母朝臥室走去,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停地扭頭朝格裏格爾的屍體張望。三月份已經到來了,盡管天還很早,但已經有溫暖的氣息從新鮮的空氣中散發出來了。女傭將門關上,又打開了窗戶。
租客們走出自己的房間時,發覺自己已經被房東一家人遺忘了,不禁吃了一驚,開始四處尋覓早餐。租客頭兒非常不悅,向女傭問道:“早餐在哪裏?”女傭一言不發,隻將手指貼到了嘴唇上。隨後,她便朝租客們匆匆忙忙地揮了揮手,引領他們來到格裏格爾的臥室。三名租客站在格裏格爾的屍體旁邊,將手放進了外套的衣袋中——在他們的衣袋周圍有明顯的摩擦痕跡。此時,這間房中的光線已逐漸明朗起來。
大臥室的門忽然被敞開了,薩姆沙一家人從中走了出來。薩姆沙先生已經穿上了他那套銀行製服,一左一右地擁著他的妻子和女兒,格蕾特的臉龐不時依偎到父親的胳膊上。三個人的眼睛看起來都像是剛剛流過眼淚。
薩姆沙先生朝門口一指,宣布道:“請幾位立即從我家裏離開!”在做出這種舉動的同時,他照舊擁著妻子和女兒不肯放鬆。租客頭兒不可置信地問道:“您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說著,他便笑了起來,那笑容非常做作。他那兩名同伴似乎非常想看到雙方發生爭執,並且對己方獲勝非常有自信,於是背起雙手摩擦個不停。薩姆沙先生答道:“我是什麼意思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說著,他便與妻子女兒並列朝租客頭兒走過來。租客頭兒像是對這件事重新展開了斟酌,立在原地一聲不吭,同時視線一直停留在薩姆沙先生身上。他終於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搬出去。”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視線也沒從薩姆沙先生身上移開過。忽然之間,他變得謙遜無比,給人這樣一種感覺:隻有得到房東的允許,他才有搬離這裏的勇氣。薩姆沙先生瞪大雙眼望著三位租客,敷衍了事地對他們頷首。隨即,租客頭兒就朝門廳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他那兩名同伴一早就開始認真聆聽他們的對話,並不再摩擦雙手了。眼下見到頭兒離開,他們兩個像是非常害怕會比薩姆沙先生的動作更慢,被他率先衝進門廳,從而將他們二人與頭兒之間的關係隔斷了,所以馬上就衝上前去緊緊跟上他們的頭兒。三名租客從前廳的衣服架子上將各自的帽子取下來,並將手杖也取出來,朝房東一家行了個禮,隨即默默離開了這裏。某種莫名其妙的疑心使得薩姆沙先生與妻子女兒一塊兒走向樓梯口,倚靠著欄杆張望起來。隻見那三名租客在漫長的樓梯上往下走,他們走得很慢,然而腳步卻一直沒有停止過。每次走到一層樓的樓梯拐角處,就會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不過很快他們又會現身了。隨著他們越走越遠,薩姆沙全家傾注在他們身上的精力越來越分散。最後,薩姆沙一家人似乎終於舒了一口氣,從欄杆旁邊退回去。這時候,三名租客正與一名肉店的店員錯身而過。那名店員抬著頭,挺著胸,還在腦袋上頂著些什麼物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