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以為意。他天性不是貪慕權勢財富之人,更何況,這些早已伴隨他成長,不虞匱乏。內在自是古淡,靜直——遙遠高原故土恩賜於他的內在氣量,連他自己亦不知覺。縱是躋身於名利場,周旋於官員巨賈之間,他們的行事和人生信條,亦不能真正左右他。
諳熟人心,長生有自己的法度和魅力,從容不迫,即使開始時處於弱勢,亦可逐漸扭轉局麵,使人不由自主地將他視作平等對手,贏得尊重。
逐日,他沉迷這遊戲,生意成為他逃避現實、獲得成功的利器。仿佛,在生意上獲得的成功,可以驗證存在的價值及意義,可以彌補他不可言的缺憾,分散他的注意力。
塵世奔波,心灰意淡,就這樣,擁抱著並不真實的欲望。
3
長生落落寡歡的樣子,引得趙星野好奇,忍不住調侃他,尹總,您都混得風生水起,威風八麵了,還這麼形容蕭瑟的?那我們是不是該上吊去?
長生嗤笑,長進了啊!成語用得不錯嘛!看來你這個老婆沒娶錯!敢情沒事在家給你補課來著?
開玩笑!鬥嘴他怕過誰來?隻不過懶得開口罷了!勝之不武!
趙星野也不是那麼容易休兵罷戰的人,見今晚長生肯開金口,大感振奮,又撲了上來,人說情場失意,商場得意。莫非?您失戀了?哪家的姑娘這麼大本事?
長生睨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道,無戀可失。
趙星野撫掌歎道,我瞧著也是!這幾年,你又沒啥動靜了。一塊良田,眼看著又荒了,可惜了呢!
說罷嘖嘖歎氣,表情和語氣配合得天衣無縫。
長生說,勞您惦記了。
忽而,趙星野神秘兮兮地湊過來,難道?莫非?那啥?你不喜歡女的,喜歡男的?
長生一麵準確無誤地伸手將那張笑得賊兮兮的臉擋回去,一麵甩手說,是啊!我喜歡男的,打小就喜歡你,要不怎麼賺錢的事,總落不下你?
趙星野嗬嗬笑道,我覺得也是。你肯定對我一見鍾情。
長生笑啐他一口,歇吧!這肉麻話留著回家跟你老婆說去,我先回了,還得回去看標書。
趙星野大大地歎了口氣,嘟囔著,你丫天生一工作狂,沒救了,等著過勞死吧!
長生說,謝謝祝福,承蒙誇獎。
臨了走到門口,轉身回來找到經理,訂了幾箱好酒,吩咐記在趙先生賬上,然後在經理畢恭畢敬歡欣鼓舞的笑容中充滿成就感地飄然而去,心道,讓你閑,讓你貧,貴不死你丫的!
夜色中驅車回去,路上想起今晚對話和臨走時的惡作劇,還是忍不住樂。連這忙亂的市景,看起來亦有幾分動人了。和趙星野見麵,言笑戲謔總是輕鬆的,雖然他十分之聒噪,但,有這樣一個知己肯絮叨,總是好的。長生已自覺將此轉化為有益身心的保養方式。這麼多年廝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無話不談,也是深知彼此,對對方都沒有算計、企圖,和商場上圍攏過來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語。
還有桑吉,隻可惜離得太遠了。與桑吉的交流是更精神層麵的。尹守國過世之後,他曾寫長信給桑吉,告知自己內心的磋磨和猶豫,是越來越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意義。
尹守國讓他回西藏去。這遺言長生一直銘記於心。他們之間連道別都來不及。所以這句話他記得特別清楚。
桑吉回信過來說,次仁,羅布拉半年之前也過世了,我一直忙於法會,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他老人家過世之前最後一次為弟子講法,講的就是如何麵對生死。他曾念誦偈語,現在我轉抄給你:
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雲那麼短暫,
看眾生的生死就像看著舞步,
生命時光就像空中閃電,
就像激流衝下山脊,匆匆滑逝。
他說,就算是佛陀也會死的,他的死是一種教示。用來震撼天真、懶惰、自滿的人,用以喚醒我們了悟一切無常,以及,死亡是生命無可避免的事實。他說,佛陀臨終前說:
在一切的足跡中,
大象的足跡最為尊貴,
在一切正念禪中,
念死最為尊貴。①(①出自《西藏生死書》。)
桑吉在信中說,次仁,你要謹記。次仁,我等待你的歸來。
4
長生對縵華說,你看,早就有人這樣對我昭示甚深法,可我不能迷途知返,依然磋磨了那麼多年。
縵華說,可是,次仁,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想,當年你不能離開,一定有你不能離開的理由,比如,尹蓮。
長生說,是,我當年也是這麼認為。可是,要經過了那麼多事,我才明白,這一切的所為,意義都是虛假的。我隻不過在不斷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次一次,以責任為由自己心安理得地拖延下去。實質上,真正牽絆我的,不是尹蓮,是虛妄的自我,是我對塵世的執念。
那樣的忙,一個項目接一個項目,像是進入到一個遊戲中,不斷地通關,再通關。通關之後呢?還有無限關。隻要這個癮不抹掉,人不離開,遊戲是始終不完結的。
隨著年齡增長,長生越發覺知到身份認知的尷尬和模糊。身體裏流著藏人的血,卻早已不是純粹的藏人,生活在城市,卻不能徹底投入,成為一個義無反顧、興致勃勃的蜉蝣生物。
毫無疑問,他早已是世俗意義上的新貴階層,但他實難以此為榮,是始終不屬於這個群體,亦因有著無法妥協、無法動搖、無法被滿足的部分——那是關於生命價值、存在意義探求的困惑,無法人雲亦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