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要為死不暝目的丈夫討一個公道(1 / 3)

蕭也牧臨終前身邊空無一人,他究竟是死於何時何分,誰也就無法確準。但他遺體上有鞭打的傷痕,江曉天是親眼得見的。江曉天在《“黃泉雖抱恨,白日自留名”》一文中回憶:“那是1970年10月15日的下午,我在河南潢川縣黃湖農場當牛倌,這天輪到當晚班,提前吃飯,到食堂,菜未做得,放下碗筷,想找個陰涼處坐下等。一轉身到食堂屋子的東山牆下,隻見兩個人抬著木板,迎麵走來,上麵用條又髒又破的白布單蒙著,大概是木板短吧,兩條劈柴似的長腿大腳,直棱棱地掛在外邊。夕陽西照,一道道鞭打得發紫的傷痕,清清楚楚。‘颼’一下子,我渾身發涼,心一沉:是小武嗎?(蕭也牧本名吳小武,多年來我一直習慣地這樣叫他)是他,他死了!他真的就這樣戴著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帽子悲慘地死去了!”

那天,吳家剛放學回來,直接去食堂排隊打飯。當食堂師傅問他打幾份時,他照常回答:“兩份。我一份,我爸一份。”食堂師傅問他:“你爸死了,還給他打飯?”吳家剛不信,還是打了兩份飯菜。他端著飯菜出食堂,才有人提醒他:“別去宿舍了。去牛場吧!”他急忙趕到他原先住過的牛場一看,果然,他父親的遺體臨時停放在那裏。揭開白布單,發現他父親的雙眼還睜著呢!他立即想起10月6日晚從田頭扶爸回宿舍時爸囑咐他的一番話,心想:屈打致死的爸爸此刻還睜著雙眼,是又一次在叮囑他:爸爸死不暝目啊!

吳家剛此時想到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趕快給家裏報信,讓母親立即從北京趕來料理父親的後事。於是,他沒顧上吃晚飯,就往連部跑,要連長給北京打長途電話。沒想到他一到連部,連長說對他說:“你來得正好,連裏臨時決定,給你在這兒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文革”年代,所謂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往往是批鬥會的代名詞。參加學習班的有七八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也是隨父母下幹校的孩子,顯然是連長事先布置好的,這群孩子異口同聲地質問他:“你說,吳小武死得該不該?”“你怎麼跟老右派吳小武劃清界限?”他強忍著悲憤,默默地聽著,拒不回答。見他一聲不吭,連長就鼓動那幫不懂事孩子反複呼口號:“打倒吳小武!”“讓老右派吳小武帶著花崗腦袋見上帝去吧!”“吳小武遺臭萬年!”

1970年10月18日,李威在接到蕭也牧的噩耗後,攜大兒子吳家石和二兒媳由北京趕到潢川黃湖農場團中央“五七”幹校,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停放蕭也牧薄棺的牛場,開棺驗屍。

據張羽回憶,為掩蓋蕭也牧被打死的真相,七連的掌權者們搶在李威來到之前,就將蕭也牧的遺體草草入殮了。他在《蕭也牧之死》一文中這樣記述:

晚飯後,連部通知我和馬振夜間去看守蕭也牧的屍體。我來到牛場那間空屋裏,對著明滅的燈火,頓時想起一年前的情景:來黃湖不久,被隔離審查的廚師盧阿狗因過量勞動,心髒病暴發,慘叫了一夜,死在我右邊的床上。當時,由我和蕭也牧看守遺體。在給死者更衣入殮時,麵對一具僵硬的屍體,我不知所措,是蕭也牧教我如何翻著把衣服套上去。沒想到今年今日,我要為他來辦理喪事了。

第二天,我和馬振從蕭也牧的遺物裏找出兩件幹淨衣服,為他更衣人殮時,脫下他貼身的衣褲,看到他骨瘦如柴的後胯和兩條腿肚上被打得發青發紫的傷痕,腫猶未消。感謝“曹木匠”,他本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現在幹校兼作木匠,奉副連長之命,從校部拉來一車次等木板,連夜趕製出一具薄棺,也是經曆了1957年風暴的人,為當年的同難者提供了一個最後的棲身之處,使我們活著的人略略得到慰藉。

李威是經曆過抗戰的老共產黨員,見過許多英烈犧牲的悲壯場麵。當她見到自己丈夫的遺體時,雖內心萬分悲痛,卻不哭不鬧,表現得分外鎮靜。她看到丈夫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一隻望著屋頂,一隻左視,眼珠裏充滿血絲;再看丈夫的右臉右耳青腫,一隻胳膊彎曲,手指向外勾著……她心裏就立馬斷定:丈夫是抱屈懷恨死的,屬於非正常死亡。她深情地伸手將丈夫睜開的眼皮闔上後,就嚴正地向在場的副連長提出:“吳小武不是病死的!他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你們要給我一個公正的結論。”就在這時,那天給吳家剛辦學習班的一幫孩子又簇擁到牛屋前,高呼起了那一連串的口號:“打倒吳小武!”“讓老右派吳小武帶著花崗腦袋見上帝去吧!”“吳小武遺臭萬年!”

這些刺耳的口號聲,並沒有讓李威退縮一步,她依然堅持丈夫不是病死的。副連長不回應她提出的正當要求,19日上午,她就領著大兒子、二兒媳找到連部,直接與連長交涉。連長一口咬定吳小武是病死的,但又拿不出醫生出具的證明,與李威爭執、頂撞起來。就在雙方意見相持不下之時,為免節外生枝,在蕭也牧二兒子吳家斧尚未從插隊的陝北趕來前,連部背著李威和吳家石夫婦和吳家剛,作出了立即將蕭也牧埋葬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