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限
陸文夫
宇宙是無限的。宇宙中的每一種事物卻都是有限的,人更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有限,死期即謂之曰大限;人的智慧有限,預言都是不大準確的;人的精力有限,永不疲倦是形容的;人的成就有限,一切歸功於誰是瞎恭維;人的學識有限,畢其一生之力也隻能對某些方麵懂那麼一點。所謂的博學也隻是比某些人多懂了一些,即便是學富五車,那五車也裝不了多少東西,抵不上一隻五百兆的存儲器。
如上所述,自我感覺太好有傷身體,因為那有限和無限之間要不停地撞擊。撞擊要發出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牢騷,像是斥責,像是歎息;撞擊要發出火花,水火無情,弄得不好要殃及池魚的!
2.文夫與茶
李國文
煙,酒,茶,人生三趣,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興,時值新茶上市,我們便到茶場去品茗。
時正仲春,茶事已進入盛期,車載著我們,穿過散布在坡間穀地的茶園,隻見一片鬱鬱蔥蔥,不免有些遺憾,想喝上好的新茶,應該說是來晚了一點兒。
雖然茶場例行的規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因為當地友人關照過的緣故,對我們破了例,那一盞凝碧,說是該場最上品的茶,飲來果然不錯。
於是想起唐代盧仝的詩:“天子欲飲陽羨茶,百花不敢先開花。”看來,言之有理。古陽羨,即今宜興。此地的茶,自古以來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說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諸公。但值不值得花費如許價錢,來買這種據稱是上品的茶,卻不大有把握。值否?不值?幾個人都把眼睛瞅著文夫,看他如何說?如何辦?
因為,他家住蘇州,近一點的,有太湖的碧螺春;遠一點的,有西湖的龍井。應該說不會舍近求遠,但他呷了幾口陽羨茶以後,當時就放下錢,要了三斤新茶。或者還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記不得了,要不然不會留下這個印象。反正,他買了很多,令人側目。因為茶葉不耐儲存,當年是寶,隔年為草。文夫認定可以,於是,別人也就或多或少地買了起來。
從那次陽羨沽茶,我曉得他與我同道,好茶。
然後,轉而到一家紫砂廠買茶壺,這是到宜興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項節目。但壺之高下,有天壤之別。好者,愛不釋手,但價碼燙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給也不要。挑來挑去,各人也就選了一兩件差強人意、在造型上說得過去的小手壺,留作紀念。文夫卻拎了一具粗拙可愛,古樸敦實的大紫砂壺,就是村旁地頭,豆棚瓜架常見的農家用物,而怡然自得。
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調,所謂功夫在詩外是也。我屬於現實主義者,容易直奔主題,隻是看重茶的色香味,兼及水,兼及器皿,其他繁文縟節,雅則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裝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來表演茶道,我敬佩,從不熱衷。
看文夫這隻茶壺,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飲茶的方式上,我曉得他與我觀念趨同。
那年在宜興,我記得,他抽煙,吃酒,飲茶,都來得的。近兩年,他到北京,我發現,他煙壓根兒不抽了,酒喝得很少了,隻有飲茶如故。
我問他:如何?
他答曰:不行!
一個人,該有的,都曾經有過,當然是幸福;或者,有過,後來又放棄了,那也沒有什麼;或者,壓根兒就付之闕如,又怎麼樣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僅僅是煙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質,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質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內。有或沒有,得或不得,想開了,求一個自然,然後得大自在,最好。
無妨說,自然而然而自在,這就是我認識的陸文夫。
他原來,煙曾經抽得凶,甚至電腦照打,酒曾經吃得凶,而且醉態可掬。不過,現在,煙和酒,從他個人的生活場景中,漸漸淡出。守自己的方針,寫自己的東西,一台電腦一杯茶,聽門前流水,看窗外浮雲。誠如王蒙所言,寫是一種快樂,不寫也是一種快樂,自在而自由,何樂不為?
到了我們這樣年紀的一群人,隻剩下茶,是最後一個知己。
好多人終於把煙戒了,把酒戒了,從來沒聽說誰戒茶的。看來,能夠全程陪同到底的樂趣,數來數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後的朋友,是由於它不近不遠,不濃不淡,不即不離,不親不疏。如果人之於人,也是這樣的話,那友情說不定倒更長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說,茶者,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