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黃先生,您對美國的印象如何?”席上一位僑界人士的發問,打斷了遠生的思緒。
美利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遠生一踏上美國,就用他那記者的銳利眼光審視。
一、美國人重金錢,講效益。隻有付錢,才有服務,因此上等貴婦、先生,自己提著箱子拎著行李的人火車上多的是。不像中國的少爺小姐,一定要有侍者挑夫伺候著,才顯出身份。
二、唯法可依,有軌可循。過美國海關,拍照、驗護照、簽證、問詢;查身高、生理特征、視力,外加查驗大便;完了填表:何黨派、信仰、是否主張多妻主義等;最後是檢疫。手續繁多,過程枯燥。美方雖也有走過場之嫌,但語氣溫和,態度嚴肅,絕少通融。火車票上明文規定,一等座二等座,客人依次乘坐。若一等滿座,則持一等票者不管是何身份也隻能坐二等,不過女士優先。
三、歧視華人。過海關時,對歐洲人、日本人檢查較鬆,對華人入境卡得極嚴。可見美國對華人的態度。
四、崇尚民權。美國黑人政治活動家博克·華盛頓最近去世,各方人士,不論白人黑人紛紛送葬,商店甚至停業哀悼,可謂前無古人。隻因華氏出身貧寒,不以自己是黑人為恥,終生致力於黑人平民的教育,興辦學校,為黑人爭平等而奮鬥。道德高尚,聲望很高。
遠生越說越激動,博克·華盛頓的事跡對他影響很大。這些天他一直在想,其實很早就在想了,人生價值該如何體現?人應該怎樣活著,怎樣才算死得其所?
因為不願為袁世凱稱帝搖旗呐喊,他才逃避是非之地,遠涉重洋,來到美國。但遠生堅信帝製準會朝生暮死,所以他說:“吾敢言,所謂帝國的命運恐怕比我的命還短!”
惹得一位朋友笑著勸道:“君雖年壯,又安知生死不在旦夕間?”
遠生也笑了,生死旦夕間的滋味他早嚐過了。
那年他才17歲,在南潯公學上學。有一天病了,發高燒。朦朦朧朧中他覺得自己死了,學校裏亂成一團。有人進進出出,老師、同學,還有嚶嚶的哭泣聲,好像是姑母,還有表兄,麵孔模糊看不清。母親也來看他,不會的,父母好像早已去世了。
哭聲越來越大。
迷迷糊糊中,遠生想著難道就這麼死了?沒有留下任何嘉言懿行,豐功偉績,供後人緬懷。甚至未娶妻室,連個後代也沒有,這麼一命嗚呼,太不心甘,哪怕有一兩件善舉也好,死了也可安眠於地下。
遠生努力睜開眼睛,剛才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定了定神,已是深夜,屋子裏靜悄悄,轉身看見一位校役和衣臥在他床邊。遠生想,這大概是學校派來照顧自己的。仔細端詳,這個仆役天天見,很麵熟,人非常勤快。腦海中頃刻一道閃念,騰的坐起來,對著校役侃侃而談。
校役吃了一驚,覺得這孩子燒糊塗了,瘋了。
遠生卻笑著大講人應當如何盡力去利人利己。比如您為仆役,為我們學生盡力盡職,不偷懶,不耍滑,勤勤懇懇,誠實待人,這就是善行。見到路上有障礙危險物,您為了行人方便,不顧自身安危,馬上排除,如此一點一滴做來,便算是盡了做人的本分。
當時遠生的願望隻有一個,臨死前夕要做一善舉,不停地說,盡貧薄腦筋中的所有,能教化這位仆人,也就死而無憾了。
一直講到天亮,他才又沉沉睡去。沒想到病竟因此好了。真可謂生死隻在旦夕間。後來有個算命先生說他活不過32歲,遠生聽後也一笑置之。
人固有一死,尤其是遠生這樣經曆一番變故的人,把生死看得更淡了。
然而,黃遠生的確沒有想到,死亡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