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湯緊貼著姑奶奶，兩人瑟縮依偎著，摸索前行。
忽然一個黢黑的影子從霧中現身，猛烈撲扇著翅膀，從麵前劃過。看情形是隻大鳥，影像分明，卻不見正身，震翅的聲響兀自在耳畔回蕩。又見一個四擺搖晃、似人非人的影像，兩條胳膊似的東西，垂掛在兩側，西搖東蕩，抽擰著身軀慢慢地過來。將近未近之際，一個黑影倏忽穿插閃過，不及分辨。跟著就有各形各態的暗影次第走過，一概的有影無身，恍惚不知所往。撩過頭頂的大小形物，帶著莫可名狀的風聲閃過，迫人避回又不見蹤跡。
更深一重濕霧之後，一個披覆著曳地鬥篷的人影漸漸浮現。極力看去，帽沿深垂，隻露一截陰沉的下頜深影，麵容依稀莫辨，僵僵立在一側，既不見雙目，又頗顯敵意森森，一味盯著祖孫倆。
阿湯嚇得沒了聲，唯恐稍有動靜，周圍密布的奇怪陰影就變成乖戾奇譎的模樣撲上來。姑奶奶用手罩著他的眼睛，但指縫間仍可看見非人非獸的腿足黑影。他僵直地挪著步，不敢亂動。姑奶奶的手心密密層層滲出細汗，濕冷冷的，微微發著顫。兩人比著腳步，在密集詭譎的黑影中小心探步前行。越往深處，濃霧越厚重。披著鬥篷的影像似乎沒動，又似乎緊緊跟隨。
四周寂靜無聲，間或有鳥影振翅的聲響驚乍人心。姑奶奶緊拉著阿湯，一路懼顫，連自己的氣息聲也聽不見。各式黑影密密匝匝地從身側走過，似見未見，仿佛此刻即是永生，再無來日。兩人驚懼膽寒，不知行走了多遠。忽然聽見“一個字”清晰地說了聲“所”，又或者是“鎖”，雖無從分辨，但此刻聽聞人世間的聲響，已令祖孫倆無限歡喜。姑奶奶尚不敢立時四顧張望，和阿湯互相捏了捏手，用眼角餘光向兩側盡力一瞥，茫茫迷霧之中，各式影像仍鬼魅般渾噩前行，並不見“一個字”的身影。
忽然眼前凜然一亮，清晰紛繁的日常景象倏忽展現。花草、山路、樹木、流雲，天上地下，滿滿當當的真切物事，繽紛確實，仿佛穿過一層密而厚實的雲層，或掀開重重迷霧之簾，一腳跨入現實一般。四顧察望，處處明晰了然，渾然不見怪異影像。
姑奶奶和阿湯腿下發軟，齊齊就地坐下。懵懂驚嚇之餘，看任意物事都親切溫厚，道旁斜曳的雜草、地上凹凸的土痕，恨不能逐個攬懷親吻。又彼此認真對視片刻，恍如隔世重聚一般，語竭詞窮，吞吐難以言述。
迷登半晌，方想起“一個字”來。姑奶奶四下尋視，見“一個字”縮肩拱背，袖著雙手，正瑟縮在一棵樹下，不敢抬頭。姑奶奶想招呼他近前說話，卻突然心中酸楚，口不能言，便眼中噙著一抔老淚，反複捏著阿湯的手，摩挲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