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手握成拳,骨節輕微作響:『想不到世間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藥?』

昆侖

昆侖山,上覆白雪皚皚,下隱弱水三千。

昆侖八派之一的天墉城,夜如凝墨。

黑衣的少年痛苦地在床上翻滾掙紮,頸間青筋暴起。

他不知已經昏迷了多久,麵色灰敗,像是被無形的妖魔纏裹著,抽幹了精神之力,注進陣陣死氣。

小屋中,立著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麵若冠玉,看年紀不過三十許,卻有一瀑銀發長及腰間。

他眉宇微鎖,暗下了什麼決心,繼而凝神布訣,自體內化出一道白光,直刺入少年的眉心,一閃便不見了。

所處之地,已是少年的夢境之中。

這世界比外麵的夜更加漆黑幽深,時而有幻彩的光從四麵掠過,卻並不讓人覺得美,隻覺得妖異莫名,像是誘人的毒菇、幻彩的迷蝶。

紫胤真人以手捏訣,展出一環光暈,如不滅的明燈,照亮四野。

遠方有一抹暗色,那是一個無盡深潭,潭內蜿蜒生長出一株巨木,樹身枯槁,倒似瀕死的猛獸做出最後的一搏。

紫胤真人心中明了,那便是魘魅的所在了。

他腰間古劍似已按捺不住要出鞘嘶鳴。

但這是在夢中,魘魅這類妖物,以無形之軀潛入人之夢境,吸食人的精神,防無可防,萬難拔除。

周遭的晦暗和明媚,那墨黑潭水,抑或潭中巨樹,皆是魘魅化生,它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

而如紫胤真人這般,以“魘鎮之術”潛入昏迷之人的夢中,極易被魘魅迷惑吞噬。若是心智不堅,被尋到一星半點兒的破綻,便會被吸食精神意念之力,和他打算施救的人一同成為魘魅的手下亡魂。

每個人都有弱點,而魘魅最擅長的,就是刺入人的弱點。

此行的凶險,他已有所準備。

紫胤真人心沉如水,接近了那潭中巨樹,妖氣也漸盛。他定睛凝看,隻見那巨樹之巔,竟埋著一個人。那人垂首不言,生機渺然,胸口以下的血肉似乎已經與樹同化,融為一體。

而那人緊閉的雙眸,刀削般的側顏,正是那昏迷的少年,紫胤真人的二弟子百裏屠蘇。

巨樹的枝丫彎曲延展,似有生命,不斷纏上百裏屠蘇的身軀,每一枝都刺進他的血肉,吸食著他的精神之力,滋養巨樹生長。

當巨樹將人完全同化之時,便是他再無抵抗,自身的“神”和性命都成為魘魅囊中物的時候。

紫胤真人再不猶豫,長劍嘯鳴一聲,隨意念而發,直刺巨樹的根係。

潭水突然暴漲!激起數道紅黑色的光帶向他纏去,勢頭凶猛,煞氣衝天。

紫胤真人身法靈動飄忽,左騰右挪,可那幾道光帶便如有生命一般如影隨形,難以擺脫。

他冷冷一哼,腳下輕頓,長袍立時被飛騰而出的劍氣高高吹起。他清修多年,一招一式皆屬浩然正氣,劍氣所至之地,黑氣立時消弭無蹤。

黑氣既消,劍氣再無阻擋。隻見紫胤真人右臂一展,千道光劍應運而生,隨著他的手勢,俱都刺入那深潭中的巨樹,巨樹的根係迅速枯萎衰敗下去。

幾乎就要成了。

“嘻嘻……唉……”

一陣歎息撫過耳際,好像又有妖異的樂聲傳來,仿佛風中的妖精在他的發間嬉戲吟唱,呻吟嗬氣。

紫胤真人心知這是魘魅外攻不成,又來破他心防。屏神凝氣,不為所動。

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夾在那忽遠忽近的樂聲中而來……

“紫胤……紫……”

那聲音不大,亦不刺耳,卻直鑽心肺而去。

紫胤真人清修多年,自問做到心中明淨,不以外物為喜悲,此時卻被這聲呼喚引得雜念繁生,仿佛數百年間的前塵往事都一一掠過心間,難以克製情緒變幻。

這縫隙隻是一瞬,但魘魅抓住了!

“哈哈,饒是已入仙道的紫胤真人,也有一念未防啊……”

刺耳的聲音紮入腦際,帶著灼燒的痛楚,那棵被光劍刺傷的巨樹,似乎又恢複了生機。

紫胤真人卻不理睬魘魅的嘲弄。

他緩緩地調勻呼吸,凝視著即將被吞噬的徒兒,唇邊輕吐出五個字——空明幻虛劍!

紫胤真人被稱作天墉三百年禦劍第一人,空明幻虛劍便是他的劍術之巔!

整個晦暗的世界都被刺目的藍光穿透,那藍光撕開了迷障,吞噬了煞氣!

隨著這絕世的劍氣穿破一切,紫胤真人身形浮於空中,銀發舞動,手心幻化出一柄藍色光劍,劍隨心動,刹那間將整株巨樹平平斬斷!

隻聽一聲哀鳴,潭水下一股腥臭之氣漫溢開來,巨樹與樹幹上的人形皆瓦解星散。

成了。

天墉城,天光稍明。

少年終於安靜了下來,虛弱而安穩地睡去。

紫胤真人立在床邊,亦是大汗淋漓。

魘魅已除,徒兒的性命得保。隻是捫心自查,他心頭仍是染上了一抹煞氣,怕是拂也拂不去了。

修仙之路猶有兩次天劫未渡,未臻圓滿。猶記得天墉城上一代妙法長老曾替他卜算第二次天劫為何,最後隻批了一個“煞”字。觀今日之事,恐怕妙法長老一語成讖。

然而他看向那沉沉睡去的少年,隻覺得,諸般皆是值得。

翻雲寨

盛世,江南小鎮琴川的東北近郊。

陰雲聚集,卻不是將雨之象,而是衝天的妖邪之氣。

黑衣勁裝的少年靜倚在半枯的古樹旁,雙目微闔,似在休憩,眉心一抹朱砂,襯得膚色蒼白。

仿佛不知殺機已現。

身披猩紅皮毛的妖犬伺機接近獵物,獵物太過安靜,像是泥塑的偶人,卻散發著鮮活生命的甜味,令它饞涎欲滴。

妖犬噴著腥臭的鼻息,猙獰利爪踏地而起,躍得越高,這撲殺之力越凶猛,足以撕開獵物的筋骨。

倏忽間,黑衣少年睜開雙眼,眼風如刀,迎上急撲而來的血盆巨口,表情未有一絲撼動,堅毅的唇線仿佛在宣判妖犬的死期已至。

右手輕翻,長劍斜指,恰好擺在妖犬的必經來路。

妖犬驚恐之餘,避無可避。不可遏製的飛撲之力將它送到了劍鋒之上,“噗——”它聽到的最後一種聲音,是金屬破開血肉的鈍響。

一切不過瞬息間。

少年巋然不動,妖犬卻已身首異處,腔子的斷口處汩汩流出絳紫色血液,淌到斷草之上,竟有腐蝕之效,燎出刺鼻青煙。

陰雲下掠過一道黑影,鷹嘯聲刺破天空,少年的目光隨之看去,不遠的山坳處,一座座木寨環環相連,灰紫色煙霧嫋嫋而起。

就是那兒了。翻雲寨。

盜匪嘯聚的翻雲寨中回蕩著妖魔的腳步聲,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血腥味。

已是煉獄。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很髒,煉不出好藥的!求求你!”男子淒厲地喊叫著,撲在地上拚命掙紮。

但鐵鏈鎖死了他的琵琶骨,令他無法掙脫,鐵鏈另一端抓在一雙慘綠色的手爪裏。男子掙紮的力道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嘶啞,嘴角溢出青色的苦汁。最終歸於寂靜,腳步聲消失在地牢盡頭,隻留下一行腥臭的尿跡。

“今天的第三個人了!”少年書生狠狠地捶打牢門,“這些妖怪到底要煉多少藥?人真能煉出藥來?”

“以活人精魄煉藥是禁忌之術,犯者必遭天劫,這些妖魔卻如此囂張……”說話之人安然端坐,微微合眼,溫潤如玉的臉上波瀾不驚。

不似被囚,卻似參禪。

“少恭你倒好膽色,看這幫妖怪煉藥的速度,沒準什麼時候就輪到我倆了。”書生搖頭歎氣,“要不是通靈佛珠被他們奪去了,我早就給他們好看!”

書生又急又恨,手中比畫,雖然使不出力氣,拳路倒也淩厲。

“輪到我們那也沒辦法,我是在想……”名為少恭的男子悠悠地說。

“想什麼?”書生一愣。

“想這事的前因後果。據小蘭你所說,翻雲寨這夥盜匪平日裏隻是搶劫,卻忽然變成半人半妖的怪物,還不知從哪裏學得了用人煉藥的妖法。”少恭皺眉,“這事透著蹊蹺。”

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少恭扭頭看去,牢房角落裏蜷縮著的老婦正強自壓製著身體顫抖。少恭起身走到她身旁,關切地問道:“寂桐,你還好麼?”

老婦臉上呈現病態的潮紅:“喀喀……沒什麼,這裏有些濕冷罷了。”

“再撐一撐……我們總有辦法出去。”少恭溫言安撫。

寂桐所需的藥物都在隨身的包袱裏,而所有人的包裹早已給那些妖怪奪去了。

地牢的洞口處突然傳來妖怪的吼叫,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什麼東西循路而來。牢房中的眾人驚慌起來,一名衣袍富麗的年輕人聞聲尖叫著抱頭蹲下:“妖怪又來了!”

“可惡!”書生撲過來擋在少恭和寂桐前麵,憤憤然地說,“等我出去,非把這些妖怪碎屍萬段不可!”

半晌,從洞口轉出一個人來,並不是尖額青麵的妖怪,而是一名提劍的少年,眉心一點朱砂,襯得臉色略顯蒼白。

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神,冰冷、不可親近,仿佛對整個世界懷有敵意。牢中眾人死死盯著他劍尖上淌下的血珠,一時摸不清來的是救星還是閻王。

少年鋒銳的眼風掃過洞內,涼涼開口:“你們可都是家住琴川之人?”

少恭上前答道:“正是,請問少俠是?”

“受蘇家所托,救你們出去。”

於必死之境突現生機,所有人都激動起來。

那躲在角落的富家公子扶著牆挪起身子,猛撲到牢門上哭喊:“爹終於派人來救我了……快放我出去!這裏的妖怪把活人丟到大鍋裏去煮!用來煉那些讓人吃了力氣變大、變妖怪的丹藥!!”

黑衣少年見他這般歇斯底裏,卻並不接話,隻是快速地將牢房深處查看一番,確定並無其他妖怪埋伏看守。

“少俠可是孤身前來救人?這山寨人獸俱已妖化,喪失人性。少俠不惜以身涉險,如此高義令人欽佩。”少恭敬道。

“寨中不過幾隻道行淺薄的小妖,不足掛齒。”少年所說之言好似傲慢,少恭卻看得出,他隻是直率說出心中所想。

書生聞言眼睛發亮:“都說江湖俠客仗義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以後我也要多離家走動走動,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啊!”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少年似乎已經不耐煩這樣對答下去,眉頭微皺。

書生沒有領會,自顧自地說下去:“少俠不必謙虛,我聽說江湖俠客都是救人於水火不喜自誇,浩浩深恩不求回報,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閉嘴,很吵。”對於書生排山倒海的讚美之詞,黑衣少年用四個字表達了態度。

牢房內一時間寂靜,這幾個字音量不大,卻好似掄圓了的巴掌打在麵頰,書生眼睛瞪得鼓鼓,半晌,似乎終於意識到那四個字的意思,一下激動起來,恨不得衝出去踢他兩腳:“你這人好沒禮貌!‘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誇你那麼多句,你好歹也該說句‘不敢當’吧?!居然還嫌我吵?”

黑衣少年再沒有多看書生一眼,隻是將劍緩緩推出鞘,準備將牢門破開。

“且慢。”

黑衣少年停下動作,看向出言的少恭以示詢問。

“那些妖怪曾迫我們服下‘軟筋散’,若行出百步開外,便會四肢綿軟,倒地不起,無法逃脫。在下自幼習醫,隨身帶有丹藥可解,卻被山賊搜走,不知少俠可否先將在下的包袱取回?我們繼續在此候著,牢門也不必毀去,以免打草驚蛇。”

黑衣少年隻思忖片刻,便點點頭:“我速去速回。”

“少俠留步。”少恭溫言道,“在下歐陽少恭,旁邊這位書生是方蘭生,與在下乃是總角之交。適才忙於議論逃脫之計,尚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