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屠蘇。”黑衣少年不甚情願地答道,“今日之緣,明朝逝水。這種事情,無須在意。”
“百裏屠蘇……倒是極其特別的姓名。”黑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洞穴盡頭,歐陽少恭口中噙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
“哼,一副高不可攀的木頭臉!”方蘭生憤懣不平,“名字也夠隨便……他家裏人一定是臘月裏喝屠蘇酒時給他取的吧?”
“屠絕鬼氣,蘇醒人魂。”歐陽少恭似乎對那少年有著很深的興趣,“賤名金身,內藏玄機,這位百裏少俠不簡單。”
“他不簡單,我也很強啊!拿回佛珠以後,我就要讓那群妖怪嚐嚐方家的降魔大法!”
地牢之外。
一隻白羽黑紋的大鳥見百裏屠蘇出來,欣喜地飛撲到他肩頭,看身量約莫是海東青,卻出奇肥碩,不似尋常隼類。
“阿翔,引我去那些匪徒聚集之地。”百裏屠蘇一聲指令,阿翔便向翻雲寨深處最大一座木寨飛去。
山寨主廳之中,喧嘩嘈雜,一番酒肉聲色之象。
這些匪徒說是妖怪,卻也並不完全,心智與言語,都還是舊時人類麵貌,有的還穿著衣物。隻不過食了以人血精魄所煉的丹藥之後,俱都膚色轉青,生出鱗片和尖利的爪,渾身筋肉虯結,雙頰骨骼外露。更有的長出了蜥蜴般的長尾,顯得頗為可怖。
但僅僅化為半妖,便已力大無窮,遠超常人。這些日子,他們劫奪財物,殺人煉藥,過得何其瀟灑。
為首的山寨大王,體型約有尋常四五人之巨,目色赤紅,像是生啖血肉的猛獸人立於此。
“哈哈哈,兄弟們盡情喝,明日跟著我下山再擄一批來!”他身後,橫著一柄兩指厚的斬馬刀,刀身飲多了人血,金屬內都透露著猩紅顏色。
倏地,一陣勁風穿透廳簾,接連幾聲慘叫打破了筵席的熱烈,兩柄明晃晃的長刀直直沒入廳內半妖的身體。那刀柄上有山寨的刻印,可見門口看守的兩人也已喪命。
“什麼人!”妖寨主一聲怒吼,手中的青銅酒盞,便如麵做的一般被捏成銅餅。
左右匪眾戒備地四散開來,不知何人來犯。
廳簾軟綿綿地飄落,持劍入內的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冷麵黑衣,唯一相伴的,隻有肩上海東青。
妖寨主見來者不過百裏屠蘇一人,不禁有些愣怔,他使了個眼色,離門口最近的半妖匪徒躥出去查看,比了個手勢確認此人並無同夥。
妖寨主氣極之餘怪笑起來:“哈哈,俺還當是什麼厲害角色!黃毛小子也敢闖寨!!”
周圍半妖匪眾也來附和:“細皮嫩肉正好拿來煉藥,咱們大王很快便能長生不老!”
“區區半妖,妄想飛升。既非人,亦非妖,不過一團腐臭爛肉。”百裏屠蘇語氣平平道。
妖寨主哪裏受得這般相激,拍案而起,呼令麾下:“小子狂妄,殺了他給我下酒!”
半妖匪徒早已提刀在手,須臾間三四道白光直刺向百裏屠蘇的要害。
百裏屠蘇長劍一挑一撥,輕鬆擋過這波毫無章法的攻擊。半妖逞凶靠的是妖化後一身超常的蠻力,百裏屠蘇卻並不忌憚,他以巧力相擊,長劍多落於關節要害,輕鬆地將凶猛的攻勢化於無形。他手下毫不留情,一招守,兩招攻,每一劍刺出去,必取一條性命。
滿以為殺掉這個少年如蹍死螻蟻一般輕鬆,卻眼見得手下兄弟迅速地倒下,妖寨主再不能坐視,一掌掀飛原木的長桌,攜著鈍風砸向百裏屠蘇。
百裏屠蘇一腳踏在身側的妖匪腰際,飛身躲過長桌。人還未落地,妖寨主已衝到了眼前,青銅色的蒲掌直擊麵門,似一把便能捏碎人的頭骨。
“小子拿命來!”怒吼聲中,妖寨主沒有如預料般捏住那令他生厭的清秀麵孔。反倒是一道疾光刺過,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妖寨主麵上劇痛不已。
下一瞬,他才意識到自己左眼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咯咯……啊!”
是那海東青——阿翔在護衛主人,一爪撕爛了妖寨主半張臉。
百裏屠蘇更不猶豫,長劍催勁平帶,橫貫妖寨主腰間,那山巒般的身體還停滯在發狂撲殺的那一瞬,腰腿卻已分離異處,轟然傾頹。
死亡的陰雲籠罩了整座寨廳,催命的閻羅卻是這清瘦的少年。
“大王!”群妖無首,頓感驚慌不已,但也不得不抱著背水一戰的想法向百裏屠蘇洶湧撲來。
百裏屠蘇長劍微震,劍意更昂。看向群妖的冰冷眼神仿佛在說:愚昧。
其實不過須臾的工夫,但對被困在牢中命懸一線的眾人而言,卻如幾個時辰般漫長。隨著一聲鷹嘯,百裏屠蘇又出現在地牢之中,麵不改色,看上去像是散步才回來,不過袍角沾染上幾塊暗紅,滲出淡淡的腥氣。
“百裏少俠此行可有凶險?”歐陽少恭關切道。
“匪首已誅,山上半妖也所剩無幾。但仍須盡快下山,以免夜長夢多。”百裏屠蘇將從主廳搜出來的幾個包裹遞入牢房,各人物品盡在其中。
“哈哈,我的紫檀佛珠!”方蘭生大喜過望,“你們都退後,看我的!”
方蘭生手持佛珠,凝神念出法訣:“唵班劄巴聶吽——破!!”
青色光芒劃過,牢鎖微微一震,應聲碎成齏粉。方蘭生麵有得色:“少恭你看,我厲害吧?”
歐陽少恭忙著為諸人分發解藥,隻是寬和地笑笑。不多會兒,所有被困的人都已行動自如,就連角落裏一並被抓來的灰兔子和金毛小狐狸,也在寂桐的關照下恢複了力氣。
出得地牢,乍見天光,空氣中充斥著腥臭之氣,滿目瘡痍,血漬斑斑。
翻雲寨原本是個強盜窩,燒殺擄掠之事難免,可經此巨變,處處透著妖異。
地上有不少屍體,有的是誤服了藥渣的走獸,毛色血紅,尖牙外露。更多的是寨中的半妖,有些身上有明顯的劍傷,多是一劍致命,顯然是死於百裏屠蘇劍下。還有不少麵色猙獰痛苦,雙手抓撓著自己的軀體,恐怕是服下丹藥後扛不過藥力凶猛,妖化到半途,便神誌失常,走火入魔而死。
連此地的植物都受了藥力侵染,變得枯萎糾結,樹木的枝丫像怪物的手臂一般伸展著,好似想抓住什麼。
眾人有的驚懼,有的作嘔。方蘭生目露不忍,停在幾具屍體前,手纏佛珠,閉目輕念:“阿彌陀佛……但願以身死淨除業障,地獄之中不用經受刀山火海。”
“方小公子倒是好心,這些妖怪可是險些把咱們都扔大鍋裏煮了……”旁邊一位同鄉提醒道。
方蘭生露出一絲猶豫,卻又很快搖頭反駁,神情不忍:“可幾天、十幾天之前,他們和我們一樣都還是人啊……”
“吼……”
房屋掩映的一蓬衰草之後,突然躥出一隻半妖,渾身血跡,半隻眼睛迸出在外,滿麵凶殘之色。它全力一爪抓向離它最近的寂桐。方蘭生佛珠一甩,擋在寂桐身前:“桐姨別怕!我念咒禁製住他!”
可是咒語還未出口,揮舞在半空的尖利妖爪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那半妖已被長劍洞穿,再沒了聲息。
半妖身後,百裏屠蘇還劍入鞘,仿佛剛才隻是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好快的劍……”周遭鄉民歎道,“怪不得可以一人之力挑平翻雲寨。”
方蘭生愣忡後卻不由得怒意橫生:“你怎麼這麼狠?他已經受傷了!說不定他自己也不想變成妖怪!說不定他還有人的神誌!”
“如此這般,哪還算人?”百裏屠蘇麵色冷然。
“明明是你殺心太重!連一個已經重傷的人都不放過!”方蘭生隻覺得麵前此人,冷血無情,不可理喻。
“小蘭——”歐陽少恭欲要勸阻,卻突然見百裏屠蘇胸口出現一片亮光,同時周圍幾具半妖屍體身上慢慢溢出光點,像是被那亮光召喚一般。
百裏屠蘇一臉迷惑地由胸口摸出一片發熱的玉石碎片,碎片光芒驟盛,周遭屍體溢出的光點被牽引而來,逐漸被吸收進那光芒中,而後暗淡息止,又沉寂下去。
“這是什麼妖法!”方蘭生看得最真切,指著百裏屠蘇大叫。
歐陽少恭微微闔眼,歎道:“果真有人在玉橫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
“吸取魂魄?”百裏屠蘇腦中悚然一動,無數破碎的畫麵驟然浮現。遍地殺戮的故鄉,邪惡密布的紅光,痛苦死去的族人,數道光點飛出……這個情形與當年何其相似!回憶伴隨著劇痛直衝腦際,他緊咬牙關,才定住身形,吃力地開口:“這玉石碎片我從匪首身上尋來,歐陽先生莫非清楚事情緣由?”
“略知一二。”歐陽少恭答道,“在下幼年之時即離開琴川,近日重返,正是為了尋找一件名叫‘玉橫’的器物,百裏少俠所持乃是它的碎片之一……”
他又揖道:“在下尚有一個不情之請。少俠來相救前,那些半妖剛從此地帶走一人作為煉丹之用,可否將他一並救出?之後再容我慢慢說來。”
百裏屠蘇引著眾人尋到煉丹之所,隻是丹爐濁氣含毒,那被帶走的外鄉人已然渾身冰涼,沒了氣息。
“我們來得晚了……”方蘭生緩緩闔上男子殘留著驚恐之情的雙眼。
歐陽少恭眉頭微皺,從懷中取出一顆絳紅色丹藥,就著那人的唇推送進去:“他屍骨仍在,或許還有辦法……”
“少恭你給死人吃藥做什麼?難不成他還能起死回生?!”
歐陽少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方蘭生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煉丹之處安靜下來,隻聞爐火中餘灰劈啪,垂死掙紮。
令人難耐的等待中,所有人慢慢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那屍身的指端微微顫動起來,原本已冰冷僵死的男子,竟然睫毛翕動,緩緩睜開了雙眼……
除歐陽少恭外,其餘眾人俱是悚然一驚,幾欲撲上去探他呼吸,但是就在這刹那間,生機轉瞬即逝,那人張開的雙眼無力地闔上,手指軟軟垂下,又過了半晌,終是再也沒有動靜了。
歐陽少恭眼角微垂,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果然……仍是功虧一簣,這還陽丹終究……”
“他……剛才真的把眼睛睜開了!”方蘭生難以置信,拚命晃著腦袋。
百裏屠蘇麵上血色盡褪,難掩動容。
就在剛才那短暫的瞬間,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手握成拳,骨節輕微作響:“想不到世間竟然真有起死回生之藥?”
“功敗垂成,便是離真正的起死回生尚有一步之遙,也正是這一步,耗費數年無法企及……”歐陽少恭回過身,看向百裏屠蘇,“實不相瞞,在下乃是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壇門下弟子。”
眾人下山路上,歐陽少恭娓娓道來。
洞天福地,取天地鍾靈,多為道家聚集所在。
青玉壇擅長丹藥煉製之術,兩百七十年前,一度金丹極盛。
然而,時任掌門厲初篁卻是以人與牲畜魂魄之力入藥,此法乃世間禁術,真相大白於天下後,青玉壇為世人所不齒,日漸衰敗。
十幾年前,歐陽少恭拜入青玉壇,因在藥理一脈天賦過人,年紀輕輕便位居丹芷長老,專修煉藥之術。是時掌門亦勵精圖治,青玉壇方有中興之態。
玉橫此物,有門派寶物之名,看似玉質,據說以其力量煉出的丹藥擁有常人不能想象之異能,由曆代掌門保管相傳。
數月之前,青玉壇突生變故,掌管武藝一脈的武肅長老雷嚴帶領手下弟子作亂,將掌門與不屈從於他的其他長老毒害,自立為尊。雷嚴冀望製出各式修仙靈藥,故將歐陽少恭囚禁,威逼利誘,想要為其所用。
雷嚴奪權自立後,不知何故,玉橫竟由壇中失竊,施以邪法,且化為碎片。他帶人出山找尋時,終被歐陽少恭尋機逃脫,攜同家仆寂桐一同逃亡……
歐陽少恭背向眾人,回身看向翻雲寨,此時已離得遠了,仍能感覺到那衝天的邪氣,眾人看不到他唇邊微含的笑意,隻聽得他語氣憂心道:“在下逃出青玉壇後,擔心有人以這些碎片隨意煉藥、釀成禍害,於是尋求占卜之道,於此地發現一些妖獸蹤跡。卻失之大意,貿然尋訪,被半妖所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