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聞外篇 怪談類(12)(2 / 3)

“為什麼?”方士奕一愣,隨即道,“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你我這奏本一上,必然是一場腥風血雨。但是你想過沒有?太子謀反不同於西域部族叛亂,太子謀反,目標直指的就是皇位。難道你想將此事壓下,坐等皇城之內再上演一出十六年前的玄武門之變?更何況,縱然是皇子,犯了法,也一樣要服罪。”

“不愧是房公的門生。”袁振升平靜地聽完方士奕的話,淡然一笑。“你什麼意思?”方士奕有些惱怒,“不是我不敬,房公把我推到這步田地,是他不義在先,我何去何從隻聽自己的,和他房大人無關。別以為我這樣做就是要助魏王成事,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可是你這樣做,不正是魏王所希望的嗎?”袁振升反問道,“太子縱有野心,可是他魏王呢?他魏王把太子的計劃了解得這樣清楚,又如此及時地讓房遺愛出現在我們麵前。魏王的心,難道不是比太子更可怕嗎?”

方士奕無言以對。他可以不計較自己的得失,甚至不計較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管怎麼做,都似乎是死路一條。方士奕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並不適合做官,他自以為自己外圓內方,殊不知自己的“圓”其實總是會被自己的“方”所羈絆,自己的“方”每每也總是會被自己的“圓”給磨平。自己看上去是左右逢源,其實是左右都不圓。方士奕突然想起老師十年前贈給他們二人的那兩個木雕。

“去找找李思行李大人吧,他的兒子尚在獄中,這件事想不出個辦法,他也脫不得身。”袁振升站起身,向門外走去,“總之,最好的辦法——皇帝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終年,父子可以不成父子,但朝廷還得是朝廷。”還沒等方士奕回過神來,袁振升已經消失在門外,留下方士奕一個人坐在原地發愣……

尾聲

第二天,徹夜未眠的方士奕和李思行拿出了一個案卷的草本,草本上寫道:萬仁死於自殺,而他的仇家將其首級割下,然後逃匿。當然,這個所謂“仇家”的名字是編的;為何結仇,奏本裏沒有說明,大理寺和禦史台也沒有追問;隻是方士奕被皇帝秘密召見了一次,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而萬申則被罰守孝三年,李思行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告訴萬申自己是他的父親。

然而,事情當然沒有結束。數月以後,一個叫紇幹承基的武士被突然逮捕。紇幹承基自曝自己是太子的手下,然後將太子謀反的計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當然,紇幹承基的供詞很“小心”,除了太子李承乾和侯君集的女婿賀蘭楚石以及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杜荷以外,紇幹承基的供詞裏沒有再提及和牽扯任何其他人。好吧,不再拐彎抹角了,這個紇幹承基的真名其實叫做契苾閩文,至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肯這麼做——這世上有一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

貞觀十七年,一場暗暗醞釀中的血雨腥風卻有驚無險地消弭於無形了。每個人都很意外,侯君集領死,太子李承乾被流放黔州。更意外的是,太子李承乾被流放之後,魏王李泰並沒有像其他人預想的那樣當上太子。漁翁得利的是一直生性謙和文弱的晉王李治。兩個月之後,似乎並沒有什麼過錯的魏王李泰被流放均州。

長安城的深秋並不那麼令人愉快,寒風肅殺,滿地黃葉,一片寂靜下,城牆上的暗紅色的牆磚看著有些像幹涸的血跡。太極殿裏空蕩蕩的,皇位上的李世民顯得蒼老而孤獨。他抬起頭遙望著獻陵的方向,兩行濁淚順著兩腮流到嘴裏,很苦,很澀:十七年了,離那一天整整十七年了,父親,那一幕你還記得麼?那兩顆扔在你眼前的血淋淋的人頭?那些事我一直不敢忘,但也不敢提。父親,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為什麼會那樣搖擺不定,左右躊躇;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的一切苦衷。可是太晚了,今天您的孫子也走了我當年那條路,隻是我比您當年早了一步,快了一步而已,可是我還是保不住我的兒子。承乾流放了,靑雀(魏王李泰的小字)也流放了,我一下少了兩個兒子,就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的您一樣——父親,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還是您給我的報應?

李世民想起那次秘密召見方士奕的情形,方士奕那句話狠狠地擊中了他心裏最柔軟的部分,打得他措手不及,但也的確是他最想聽的話——“陛下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終年。”

慈父?慈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一年前李泰送給他的那個漆盒上,這個漆盒他一直都沒有打開。打不打開已經不重要了,裏麵寫的什麼,他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是,這是李泰送來的,是他的另一個兒子送來的……李世民顫抖著拿起漆盒,看了看,轉身扔進火爐裏,玄色的盒子由黑變紅,又由紅變黑,李世民的麵孔在跳動的火光中逐漸模糊了。

“陛下,他來了。”近侍走到李世民身邊低聲說。李世民猛地回過神,定定神,聲音卻有些顫抖:“宣。”

清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李世民的臉上的表情也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而變得越來越複雜。燭光照亮了來者的麵孔,他是袁振升。不,其實他不姓袁,他姓李。

李世民的臉上交織著驚喜、愧疚和痛苦的複雜表情,仔細端詳著麵前的袁振升,顫聲說道:“你……你真的越來越像你的父親,我的大哥了。”

袁振升淡淡地笑了笑:“父親的樣子在我心裏已經很模糊了,現在在我心裏,除了父親,還有天可汗。”

“你——”李世民的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卻還是有些閃爍的味道,“你應該恨我才是。”

“恨?”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如果我恨你,我不會一直安安穩穩做你治下的一個臣子;如果不是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再走到你麵前。恨與己無利,與人有害。我以前恨過很多人,後來都放下了。其實人這一生,不管經曆什麼,都要放得下才好。”

袁振升看著李世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誠懇,李世民的眼中卻有一種像得到了意外的禮物那樣的不敢置信。他整個人向後傾去,原本陰鬱的臉就像一塊徹底浸到水中的棉布那樣,緩緩地舒展開來。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枚羽毛,在半空中浮了許久,終於落下來,上麵沾滿了灰塵。

“方士奕對我說過,是你告訴他,到底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李世民問道。

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哪裏,他是聰明人,我隻說我該說的話,其他的事,都是他做的,與我無關。”

李世民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是啊,他是聰明人,隻可惜聰明人看得透,所以不願再在這朝堂之上做些逶迤逢迎之事。我想讓他升官,可他不幹,不僅不幹,連本來的中書舍人也請辭了,連他的老師房玄齡都留他不住,可惜,可惜。”

“沒什麼可惜的,想必他也看開了,放下了,不願做官了,僅此而已。”袁振升淡淡地說。

李世民自嘲地笑笑,探詢地看向袁振升:“那你呢?現在你我已經相認,該給你做什麼官呢?”頓一頓,又道,“去年我已經給你父親恢複了太子的封號,或者你希望像曹王李明那樣,再做回你的皇子?”

“不,我不希望。”袁振升搖搖頭,“這些年,我在外地做官做得很安心,我想繼續做下去,並且希望陛下允許我永遠不做京官。”

“你……”李世民望著袁振升,沉默良久,點點頭,“我答應你……”李世民笑著補充了一句,“你身上到底還是有我們李家的傲氣和棱角。”

袁振升也笑了:“但是我的心比以前更懂得悲天憫人了。”

空蕩蕩的大殿裏,隻有叔侄二人。他曾經親手射殺了他的父親,自己的大哥;他曾經跟隨母親隱姓埋名,帶著仇恨讀書,求功名,做官;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是他的叔父,他是他的侄子,僅此而已。

走出太極殿的袁振升腳步輕快而沉穩,來到玄武門前,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暗紅色的城牆,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三千個鐵勒人,想起了依然不肯回到鐵勒,而是在中原四處雲遊的兀偰良,還想起了那個飲鴆酒自盡的萬仁……這些人,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人這一生,什麼事都得放得下才好。

當袁振升邁出宮門的時候,他清楚地聽見身後的宮門關閉時發出沉重的悶響,但是他沒有再回頭。

貞觀十八年十二月初二,太子李承乾死於黔州。

貞觀十七年後,魏王黨成員岑文本、韋挺、崔仁師、劉洎等人被分別處死、流放、罷官。

唐高宗永徽三年,房遺愛和高陽公主謀反事發,房家滿門抄斬。權傾朝野的長孫無忌和禇遂良借機陷害吳王李恪和江夏王李道宗至死。

永徽六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反對立武則天為皇後,未果。顯慶四年,許敬宗迎合武後意旨使人誣告長孫無忌謀反,長孫無忌流放黔州,被逼自縊,長孫氏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