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1

楊曉對我說,初次見你,應該是五年前,下午三點左右。四年沒有再見麵。是吧?

我說,是。但應該說,後來你就不再見我了。

火車從長沙開往西安。在最後一節車廂最後一排座位上,我能看到朦朧的鐵軌,無限的黑夜。偶爾閃過的近處樹和遠處山峰的影子,就像記憶中的靈光引導人回去。

在進這個車廂、遇到她、和她屁股貼著屁股之前,我經過了候車室。候車室裏升騰著一股煮白菜的氣味,又像是燉蘿卜的氣味,總之是熬蔬菜的氣味。幾個新疆人跑丟了白帽子,大聲叫著,別關門,別關門。穿製服的女人惱怒地放下鑰匙。我跟著他們一夥,拉開大鐵門,側身鑽過門縫,衝向站台。五車廂一般說,就在地道的出口。

火車的尾部,站著和火車中部一樣多的乘客。一個女孩弓腰在撿拾著破塑料袋裏掉出來的東西,露出半截白色腰杆。我掏出票,不錯,是18車廂,37號,就在前麵。我手指敲敲她,請讓一下。她抬起頭來說,等一下。伴隨她的聲音,她的臉上出現一種表情:眉毛上揚,眼睛睜大,眼角幾條閃電形狀的血絲,嘴巴傻乎乎地半張著,露出左側一顆齙牙。

"楊曉?"這我熟悉的表情,我熟悉的一顆別出心裁的齙牙。

她同樣驚奇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直起身來。相比五年前,她的眼角纏上幼小的細紋,但齙牙的位置既沒有更左,也不更右。我曾臆想過千遍這樣的重逢,現在它發生了。我想照我想過的情景演繹,但它們都跑光了。我隻能笑著說,這麼多年了,你牙還沒校。

她笑起來,這次並不因為牙齒不整齊而捂住嘴巴。

我又無話可說。假裝看著別處,看著四處。

車廂盡頭牆上緊貼一張發黃的招貼畫。一個警察,別著手槍,對全車廂的乘客敬禮,心髒的位置被剮破了一個洞。文字說明是:"警民同心,打擊犯罪!"四個人擠在三個人的座位上,感覺到楊曉眼光偶爾掃過我的臉。我的胸口在淌汗。車廂裏到處是淌汗的人,男人或女人。

據說春運期間的火車,就是這樣擁擠。空氣發出吱吱吱的叫聲,過道裏堆著行李和人。有的人坐在行李上,有的人護著行李。帶小孩的,就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上坐著,小孩的腳穿著鞋,小孩的腳一晃一晃的,座位上的乘客用討厭的表情側身躲避著他。

也許你沒有坐過南下的火車,不知道究竟有多擁擠。婦女把胸脯放出來,用手背把前麵的人推一推,挪出一點空間,把乳頭塞進哭鬧的嬰兒的小嘴。奶孩子的乳房,乳暈黑乎乎的,腫脹得從根部到頂端一直凸出青色的血管。這種乳房真的不漂亮,可是,前後左右都是人,胸脯貼著脊背,胳膊纏著胳膊,沒有人能扭過頭去。除非你閉上眼睛,不然就會看到那顆碩大、低垂、腫脹、烏黑、靜脈暴突的乳房。據說春運期間的火車,總是這麼擁擠。

乘務員把貨車推過來,把餐車推過來,壓著屁股和大腿,擠壓扭曲剩餘的微小空隙。車子開辟的路徑後麵,跟隨著長長的隊伍,他們基本上是借機上廁所的人士。他們已經憋了很久了。如果有個別人突然來了月經,黏稠、濕熱,那種難受的程度,會令她後悔自己已經不是個嬰兒。

嬰兒在媽媽大腿上躺著。奶完之後,她仍然哇哇地哭。媽媽於是知道她不是要吃奶,而是要撒尿了。她看到通往廁所的路途遙遠,人群就像原始森林一樣可怕。她抱起小孩的屁股,用那個習慣的姿勢,在座位上讓她尿開了......

一些肥胖的人,鼻子是酒糟的。他們在打哈欠、接電話的時候,嘴裏噴出的酒氣,像天上派來的雨,台上領導噴濺的口水,躲也躲不開。

楊曉越來越頻繁地扭動著屁股,我讓她坐在我靠裏的位子上。她曾經討厭小巷、油煙,討厭積水的馬路,生鏽的窗欞,在空氣汙濁的大排檔裏坐一會兒就心慌氣短,她對破舊而肮髒的環境總也不能適應。她似乎依然如此。她不願半邊身子在過道裏碰到汗濕的男人,被吃奶孩子身上的乳腥熏著。我把橘子剝開,給她橘子皮讓她聞。

車過汨羅的時候,我們已經說了很多話。不說話的時候,我過去積壓的回憶都出來活動。她是否也如此?

2

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安郊區的一個山村。村名白山。這個小村裏住著我的父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