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2)

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是在1999年春節,而同年夏天,我與父親有過短暫的會麵。具體有多少日子不見我沒有算過,但終歸很長。在他們看來,或許更長一點吧。

白山村毗鄰藍田縣,翻過一座塬,是車水村,已經不是同一個縣了。逢農曆三、六、九,車水村有集,小商販雲集,小商品紮堆。人們說,別看是窮鄉僻壤,白山也曾人才輩出,村裏年年有人舉家大遷,往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去。我懂事時,村裏餘下一百餘戶,到我上高中時,已經隻有七十餘戶。不知現今還有幾戶?可能我父母也遷往別處做營生了。

白山村一百戶裏,沈姓的就我一家。據母親所言,直到1985年,我家才遷入白山村。在此之前,他們生活的地方,是一片我完全陌生的山區叢林。叢林裏一個山村,村裏的人我一個也沒見過。

我的父親一直在那裏長成青年。湘西多土匪,這有電影《湘西剿匪記》為證。但他一直耕樵漁獵,並與一個正當妙齡的女性,照當地的習慣,夜夜在竹林幽會。

有一天,別人告訴他,該女性同時也親近另一個青年。又一天,一個人對他說,甚至不止一個。據說,女人和男人做愛,在人類發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顯,這種事降臨到具體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發生錯亂,當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據說,湘西邊民剽悍野蠻,雖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惡氣。比如把對方切碎,把屍體喂狗。

在沒有聽說這堆謠言之前,我父親活得挺好。整天背著一把土銃。筒子又長又粗,把托烏黑發亮,槍膛裏上滿了鐵砂,無論什麼凶猛動物都不想挨上一銃。一把鋼刀,插在蠟木刀盒裏,用草繩緊係在腰上。蠟樹木質細膩,像女童小腹那麼光滑。刀盒平時捆在他的腰上,睡覺時掛在牆上,辦事時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裏。聽到足夠的謠言之後,他穿上幾乎從未穿過的汗衫,全副武裝,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樣,走到謠言中的青年的竹樓,也不喝一聲,一腳把門踹開,徑直衝進去,砰地開了一銃。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頭。

切完了頭,他又覺得活著不容易,死了可惜了。於是發足狂奔,像被獵狗追趕的野兔。腰上別刀,左手提槍,手臂和胸前血跡斑斑。由於當時是夏天,東南風向他迎麵吹來。

死人的親戚和朋友(以下簡稱"家屬")立即展開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圍獵都更加壯觀。還有人報告了公安局,殺好了雞,粥也架上灶了,隻等穿製服的人進村。

據我父親自己說,他來不及跑多遠,就躲在竹樓右側的茅房裏,左手抓緊刀柄,手心裏滿是汗水,牢牢蹲在糞桶上空紋絲不動。東南風扇動遮擋茅廁的塑料紙,他就以為是人在撥弄。

躲過這一劫,後來的事情就簡單好辦得多,也單調無趣得多:他連夜翻過山嶺,到達百裏之外的周元煤礦。他改名換姓,下井拖煤度日,偶爾販賣西瓜。他以為一切經時光流逝逐漸風平浪靜。世事難料,四年後的一天,一個拖拉機司機,去周元煤礦拉煤,看見了他。司機把這消息給了"家屬",獲錢100塊。

得此密信之後,"家屬"立即召集人馬,準備捉他歸案,槍斃他。可是故事在這裏發生了轉折,前麵說到的那位妙齡姑娘,竟然也聽到了這機密消息,而且,也給了那個司機100塊。就在"家屬"密謀殺害她老情人的過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會有的大雨。她帶上一個四歲小兒,經過一片揚花的稻田,脫掉涼鞋,捋起褲腿,過了渾濁的小溪。在毛馬路上,雨水砸出泥窩,她聽到後麵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她把兒子拉到馬路中間,直直站在那兒,分毫不動。司機隻好踩刹機,停車,並且讓她坐在自己身邊。雨水澆濕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機吃力地把方向盤、刹車、掛刹、換擋。雨很大,他像殺豬一樣嚎叫,問身邊的人要車費。如果他不號叫,對方一個字都聽不到。

那輛雨中的拖拉機改變了該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風報信的那個人的命運,卻將"家屬"重新燃起的一線複仇火焰"呼"地吹滅,還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車費,請公安吃了幾十隻雞......

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1985年,他們帶上四歲的我,乘火車西去。在白山村以替人割麥子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