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1

1996年9月,我前往地處西安近郊的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就讀。我肩膀上有一條扁擔,扁擔左頭是被子、飯缸、衣物,右頭體積很小。你還記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質量/體積"(ρ=m/V)的公式嗎,這個公式告訴我們,扁擔的右頭一定是大米、書等不同於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門口掃掉了頭上、褲腿上的灰,走進種滿梧桐和銀杏的校園,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學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號樓209。那是一棟樓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裏積滿了水,綠色青苔裏,遊動著紅色小蟲。我的扁擔太長,上不了樓,隻好先把一頭的被子搬上去。推開門,我看到一個腦袋很大的人,他盤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黃的牙齒。屋裏一股嗆人的煙味,他正用白紙卷著另一堆煙絲。我也朝他笑了一下,並故作瀟灑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鋪,震了他一頭灰塵。

他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他說他叫陳未名。我令自己詫異地開了一個玩笑:"你家裏想讓你上北大?"

我給了他一個開朗的印象,實際上,隻是因為在新環境裏,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陳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掃了頭上的灰,說,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話帶著濃重的後鼻音,把陳未名說成程未名,不用說我也猜出他來自陝北。

接著,舍友陸續進來。五大三粗的體育生廖福貴、愛雞啄米般點頭、話裏充滿"當場"一詞的許青羊、嘴巴總是張著的張小勇......

當晚,我頭一回不在家裏進入夢鄉。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黴味。當初,學校不像現在,動不動幾千上萬的建校費,沒錢蓋樓。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隻有兩種顏色,灰色與紅色。灰色的叫"師資樓",紅色的叫"青工樓"、"學生宿舍"。我們睡的房間是一棟紅磚瓦房,從外頭看有點古樸,從裏頭看就有點恐怖。夏天,蚊蟲叮咬,潮濕悶熱;冬季,寒風蕭蕭,陰冷幹燥。一共有八張床,一床兩層,一層睡兩個人,32個人擠在一塊。人數眾多,形形色色。廖福貴打呼嚕、李小鵬磨牙、若幹人放屁、若幹人說胡話、張小勇尿床,房間裏總充斥著一種氣味,很怪,漢語無法形容。一開始,有的同學不習慣,上訪到學校,久了就習慣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張小勇住在一張床上,開頭幾晚,我並不知道人這麼大了還能尿床。大約一個星期後,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騷味。這個味道我實在太熟悉。我尋找了半天,在床下發現一隻搪瓷杯子,滿滿一杯橙黃液體。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還是不散。我翻箱倒櫃,什麼也沒有找到。掀開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黃,一叢叢黑。

張小勇尿床!從此全班皆知。我們封他為"尿聖"。

我要求換床。班主任周飛騰回答:"上學還要講條件,你家裏是做官的嗎?"

從此我盡量不跟周飛騰說話,盡量不挨著張小勇睡。開頭,為了照顧其自尊,我堅持和他同被,後來就不同了。但這樣效果並沒有更好,偶爾還更壞:他會翻身把我的被子壓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濕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學校新蓋了五層的宿舍樓,我們搬進了7309寢室。我跟陳未名霸占了靠門通風的上鋪。

2

我父親母親來到白山,寄住在蓮姑婆婆的老房子裏。蓮姑婆婆是個五保戶,但有個破房子,還有一小片地。母親是個勤勞女人,在那片地裏種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紅柿等蔬果,自己吃,還包了蓮姑婆婆的飯。大約1987年,蓮姑婆婆一場大病,臨死之前,她叫來村長、支書,念母親照顧她,把破房子過繼給我家。從這時起,我們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於地少,父親母親還是靠給人割麥子做營生。但割了一陣,卻就奇跡般地不割了。據我媽媽說,全靠她養豬。但我爸則說,全靠他販豬。他們各執一詞,但有一點則是相同的,他們都認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親的說法,1985年前後,關中地區豬價大漲。她拿出湖南人的幹勁,養了三頭母豬下崽。母豬也真爭氣,有一頭竟一胎下了17個崽子。隻見別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獨一頭卻在一旁垂頭喪氣。原來母豬隻得16個奶頭,卻偏下了17張嘴。

我父親則說,那一年,是賺了一點,但很快,豬價又大跌,豬崽三元一隻,也少人問津。家裏沒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豬草,能把人累死。投入產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來了大群河南豬販子,專門收購豬崽。我父親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樣的豬崽到了廣東,就變成了烤乳豬,可以賣十元一斤;清明時節,又變成金豬、祭祖豬,可以賣幾十上百元一頭。於是他與村裏一個有小四輪車的人搭幫,專門販起豬來。

這樣綜合一下,其實他們二老都有功勞才是。卻苦了我。據說,我小時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臉發綠。背上有一些斑駁的青印。整個人像一隻青蛙。經常被其他兒童暴打。母親想盡一切辦法,促進我的發育,增長我的力氣。她不知從哪聽來一個偏方,說是喝母豬尿能改善小孩的體質。這樣,我家的三頭母豬就有了別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親把一食盆水放在豬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個搪瓷杯子,去接母豬的晨尿。不一會兒就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把尿遞到我嘴邊,誘騙我說,趁熱把這喝了,就長得壯壯的,就沒人能打過你。母豬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擋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讓她拉不起來。但母親有農村婦女的體魄和氣力,隻將我攔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對我爸說。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聲地哭,嘴巴張得很開。她乘機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齒之間。這時我再哭也沒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黃尿,慢慢倒進我無法閉合的雙唇。我想吐,可是隻有舌頭獨自在轉動,無法和嘴唇配合。隻感到那股液體順流而下,溫熱,有點鹹,甜,更多的是騷。她放了鹽和砂糖。也許沒有放鹽,因為尿素本身就是鹹的。

等到確定液體已經全部流進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開我了。我哇哇地哭著。我的胃裏一抽一抽的,馬上要吐出所有的內髒,所有的血。母親抱住我的頭,擦幹我的眼淚,說別哭了,別哭了......然後她飛快地泡了一杯鹽水,讓我漱掉口裏的腥臊。這時,往往太陽也升了起來,我就去放羊。

母親說,一天三次,每次兩勺,喝一個月就好了。開始幾天我還哭,還鬧,後來我想,反正牙齒被撬住了,哭也沒有用,腿被按住了,鬧也沒有用,還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鹽水。如今我長得比他們倆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豬尿起的作用。

老母豬皮粗肉厚,骨頭硬,生豬崽子很厲害,但吃起來味道很壞。不過,我們還是把它們吃了,並將吃不完的掛在梁上,熏成臘肉吃。

3

正宗的陝西人,並不做臘肉吃。

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同學們自帶糧食,交到食堂,加點加工費,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兌換成等量飯票,開飯時排隊購買。菜以豆腐和青菜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紅燒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紅蘿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蘿卜大白菜。有時去晚了則沒有菜,隻有菜湯。但菜湯往往都會便宜點,有時兩毛錢就有一大缽。

所以,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個個如脫韁野馬,勺子敲著缽子,飛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裝念著英語。大約20分鍾後,同學陸續回來,我才慢騰騰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門口,我突然加快腳步,將粗氣喘著,好像因為有事耽擱了打飯因而很急的樣子,跟賣飯師傅(一般是阿姨)說,還有什麼菜?

師傅說,沒有什麼菜了,這些都給你吧,三毛錢。

我皺皺眉頭,把碗遞過去。

開頭都沒問題。有一回,我又獲得了一大碗湯汁,而且是魚湯。興高采烈地張嘴就喝,一股腥味直衝腦門而來,我哇的一聲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湯浸透的飯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陳未名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說,走,吃飯去。隨後的日子裏,跟我說這句話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我在他們麵前基本都表現出開朗的性格。

問的次數多了,我很不好意思。於是,我就跟陳未名越來越熟。我們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陣,覺得菜太少了,就又分開來吃。後來,廖福貴、許青羊也加入我們的隊列。我們三個人蹲在一起。我們一起比賽誰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貴,因為他是跑長跑的。每天下午,他手裏舉著輪胎,身上流油,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頭肌,就像隻大老鼠,會動。

4

在價值規律作用之下,豬崽又貴了起來。父親賺下了第一筆錢,在縣城裏租了個門麵,賣水果。以蘋果和梨為主,也賣點時果。畢竟,關中不是南方,水果購買力有限。

有一天,他懷裏揣著幾千塊錢,站在蓮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後左右地看。他尋思著修葺一下這座破屋。他爬上屋頂,看到底怎麼修。椽子已經發黑,遠看就像小比薩斜塔,小修小補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親看著父親在屋頂上查看。他回頭朝我們笑著,然後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親身上揣著錢,直接就進了醫院。

母親在路上數落他,顯什麼擺呢。怕是動蓮姑婆婆的老屋,驚了她了。你顯什麼擺呢,哪天總被壓死。

當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屁眼兒鬆。好酒好飯地服侍父親一個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憐縣城裏的蘋果,全壞了眼兒。母親把門麵退了,蘋果全運回來,用一把小刀,把壞的剜掉,全家吃。壞一個吃一個,壞兩個吃一雙。吃得我看見蘋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裏建立起來一點點威望,瞬間坍塌。經濟社會,金錢第一。我家本來就在村子邊上,少人經過,現在荒草裏鑽著狗,溜著老鼠。小孩坐在草邊,哇哇哭,哭她媽媽不見了,她媽媽來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熱鬧,於是荒草反而更加淒涼。

偶爾,有人來我家借東西,我十分歡快地叫他們叔叔伯伯,母親對他們都很客氣,可是並不熱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鐮刀割什麼。母親說,對不住,鐮刀不太快。給了他一把舊的。我快快地說,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櫃子頂上,拿那把新的風快的鐮刀給了借的人去。母親把我罵了一頓。

5

如果你到過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開飯時窗口前混戰的情景。一百來人圍在一個窗口前,一千來人圍在十來個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舉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紅衛兵,不用找群眾演員,直接去我們食堂吧。

為此,學校安排一群學生會幹部值班,維持買飯秩序。在周一升旗大會上,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同學們,讓我們不再為了吃飯而打衝鋒......

"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同學們小聲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還是那派火熱的景象。

後來,學校有了校園電視台。每天晚自習前,放20分鍾校園新聞。哪個領導又表揚我校了,哪些幹部又被評為先進了,文學社又去哪裏采風了。等等。這些無聊的新聞,經由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嘴裏說出來,別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說錯,還愛吐舌頭。全校師生都被她的舌頭迷住了。

有一天,新聞裏打出字幕:學校將對吃飯打衝鋒者、不按秩序排隊者進行嚴懲。扣除班級操行分一分,並與班主任獎金掛鉤。接著,屏幕裏出現了簡直像電視裏舊社會領救濟糧的鏡頭......一個可笑而又有趣的鏡頭出現了,在操場的跑道上,一個健壯的人自由女神一般舉著缽子,衝出了教室。在操場跑道上,他掄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轉著圈。攝影師還給了他慢鏡頭,於是變成了他舉著缽子慢慢地轉著圈;一會兒又變成了快鏡頭,他跟孫悟空一樣神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周飛騰也笑了。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特寫,那張嚴肅地奔跑的臉,是廖福貴......同學們臉上掛著笑,齊齊望著他。周飛騰鐵青了臉。沒有想到,電視裏又播出來一個畫麵:廖福貴舉著輪胎,在夕陽下跑著,汗流浹背......

陳未名、許青羊和我麵麵相覷,老廖倒黴了。老周不會放過他。

6

白山村住著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戶人跟我家走得最近。這戶人有三間屋,三兄弟各占一間。一個叫綠毛,一個叫小山,一個叫啞巴。綠毛和啞巴都不是他們原來的名字。他們原來的名字是什麼,我現在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