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3 / 3)

我的房間裏依然是無聲無息。除了雪白的白牆有時會在下午印上淡黃色的傍晚陽光,幾乎跟外麵的世界毫無關聯。我一走出去,它就是一間白色的、空空的房子。沒有生氣,更沒有體溫。

穿過房東做飯時四處彌漫的油煙,我就會完全置身於人聲喧嘩的大街。走廊裏碰見身係圍裙的房東,她的乳房躲在春天的毛衣裏,可是她的眼睛卻看著我走下樓梯。我的脊背上有一種冰涼東西流過去的感覺,臉上有點掛不住,而房東卻若無其事地望著我的眼睛笑了。我也隻好向她笑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十塊錢和房租的事。

附近的西北大學裏,因為樹木花草都較街上為多,所以春季在這裏也長得更快。在這塊更春天的土地上,有更多的海報欄,更多的招聘信息。我在每一塊碎紙飄蕩鏽跡斑斑的大鐵板前流連忘返,不放過任何可能帶來鈔票的信息。家教是不可能的,沒人會要一個高三還被開除過的學生教自己的千金萬歲。文員,經理助理,那些更不行。公關禮儀待遇很好,讓我垂涎,可是我還沒聰明到以為自己是河莉秀的地步。看來看去,隻有兩樣可以考慮:廣告抄寫員,發傳單。這花力氣的活我咬咬牙也能幹。

按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抄寫員的價錢是一毛五一張,先試用一天,看看你抄的字如何。此外,在這一天,要購買公司統一發放的墨水、紙張、毛筆......我沒聽完,掛了。

發傳單是給西門"好又多"發。接電話的人叫李文彬,他告訴我,每個周末,早上七點到他那裏領取傳單,在指定區域的小區及街道發放。發完後有專人檢查,若確認合格,則發整份工資,若不合格,則扣除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不等。工資采取按件計費法,發一份三分錢,發十份三毛錢......但是原則上每人每天至多限發3000份。我聽了,覺得真不錯,發3000份有30塊錢,而且可以當天領取。我答應了下來,並定好第二天就去上班。

次日將近清晨,我做夢聽見閻王催我快起床,快起床,要幹活了。不幹活,鉤你名,讓你死。就醒來了。睜開眼睛,窗戶上還是黎明前漆黑的一片,才四點多鍾。我隻好又睡了,可總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快六點我被折磨得爬起來,坐在床上等窗子亮。

就是說,為了這靠手掙錢的機會,我夜裏醒來了兩次。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興奮得睡不著,卻是我覺得好時光結束,要重新開始後的第一次......

借房東的錢還剩下四塊,我吃了一塊錢的油條,坐了一塊錢車,領到了整整3000份傳單。好又多超市促銷的,花花綠綠的,印滿了食物還有別的吃的、用的、玩的。

我那天是規定在四府街一帶工作,把傳單發到店鋪裏、自行車的前筐(如果沒有前筐,就插在後座上),小區各家各戶的門縫裏,還可以發給行人。3000份傳單被捆成兩大捆,大約重15公斤。我把它們寄放在一個看自行車棚的大爺那裏,就抱了200來份,走到街上去了。

那時已經快八點了,天地間一片美麗的亮黃,陽光照在一切可以照到的地方,包括我,包括我差不多的心情,還照著自行車棚或新或舊的自行車。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自行車的皮座都有點發亮。我那時想,要是我有輛自行車,還可以省下一塊錢公交車費呢。我打算長期幹這個。一天30塊錢,周末兩天就有60塊,一個星期省點用,也就差不多了。

我先從東方的街道發起。那裏的店鋪不多,一條街走完了,才發出去20多份。這使我有一點著急,照這樣下去,我能發完嗎?恐怕不能。出了巷子,是一個很大的小區。門口的警衛狐疑地看著我。也可能他隻是掃了我一眼,但我以為他盯住我了。李文彬曾經告訴我,就算警衛不讓進去,也不能就那麼算了,至少要往警衛室塞上幾份。

看到穿製服的人,我就有點害怕,不知道他會不會搞我的名堂。我裝作從容地走進大門,注意著警衛的反應。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的,就讓我那樣走進去了。

進了門不久,就是一個車棚。我鑽到裏麵,照李文彬說的,有前筐的就塞前筐,沒前筐的就插後座,又發出去了四五十份。

發得最快的,還是那小區內的樓房。在那些門縫裏我插了七八百份。但是那也讓我很累。我記得該小區一般是八層的樓房,開始我是跑上八樓,再飛到一樓,後來就隻能爬上八樓,走到一樓。汗當然是要出的,至於出到什麼程度,是否結了鹽花,鹽花又有多厚,這一切我已經記不清楚。如果你也幹過發傳單的活,就會知道那種感覺。

我覺得我要是吃了中飯,或許力氣會大點,速度也會相應地快起來......眼看已經快五點了,我卻還有五六百份。我著了急,提起精神和力氣,跑得又稍微快了起來。我也開始發給行人了,雖然李文彬說最好不要那樣。有人走來,我就迎麵插過去一張,往往讓人措手不及。我沒有忘記說一聲"謝謝"。我真的謝謝他們,如果他們那天不出門,我就會發得更晚,同時肚子也就餓得更久,不舒服的感覺延續的時間也就會更長......但是我一般隻插女人,因為男人總是很酷地、麵無表情地躲開我不那麼靈巧還有點僵硬的手臂,有的還伸手擋開,教我如何塞進這種人的懷裏。

小區裏春天的氣氛不可謂不濃,有人在香椿樹下打哈欠,有人在打牌,老頭子居多,老太太在旁邊看。我把幾份彩色傳單放在桌子邊沿,他們也看,其中一個白頭發抓起來翻了兩頁,對我說,又是"好又多",西門"好又多"東西壞了就降價,吃了會毒死人的。你還來發傳單?

我是臨時來發的。現在應該不壞了吧?

怎麼不壞?越來越壞了。

他有點慪氣似的,別的老人都被他逗笑了。跟這種頭發稀疏麵門老年斑腦子也跟個包子似的全是氣泡的人,什麼都說不清楚。我繼續往前走。

太陽雖然不強烈,出奇的白,還是讓人發熱。我脫了外衣係在腰上。一個收垃圾的人,穿著藍色的衣服,坐在三輪車上,叫住了我。喂,把那些紙給我吧。還發什麼,反正又沒人知道。就發我這裏吧。嘿嘿,他想拿我的紙賣錢,我不幹,隻給了他兩張,讓他看看。他不會真去買那上麵的東西吧。我猜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進過超市。其實我也從來沒進過超市,碰到那種特大的場麵,不管是超市還是聚會什麼的,我總是有一點不自在,尤其當我聽說超市每個角落都有攝像機注視著你,越發怕了它了。

如果我沒記錯,大約五點半的時候,我全部發完了。每一張傳單都找到了可靠的歸宿。跑到李文彬那裏,我跟他要錢去。我很高興,幾乎感覺不到饑渴這回事。

發完了,你去檢查吧。我說。

好。他家的煤爐子上高壓鍋在冒著突突突的熱氣。飯挺香,提醒著我。他老婆晃動兩個乳房,在水池子裏搓衣服,從寬大的衣領看進去,她的乳頭如同桑葚烏黑。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來領工資。李文彬把高壓鍋提下來,拔掉鍋蓋上的鐵砣,頓時一股白色的水汽衝到天花板上。嗯,飯挺香,米應該不錯。

我在這等會兒。沒關係。

檢查完還得一個多小時呢。明天你一來就給你嘛。

不是說好當天給的嗎?

是說好當天給,但是今天太晚了,檢查完都幾點啦?以後發快點,早點發完。

那能不能把今天的工資先給我。

看你,還怕我少了你的錢不成。我拿你30塊錢能幹什麼。明天你來嘛,不會少你的。

不是。我有點事,要點錢用。

那這樣吧,今天先給你一半,明天早上再拿另一半。你也不用在這等了。好吧?

行。我點了點。拿了錢,走了。來到賣包子的店,準備大吃一頓,準備吃一堆包子。

買了五個大肉包子,一塑料袋,提回了房子。天是黑的,包子雪白雪白,還在塑料袋上蒸出了一層白色水汽。

房東的十塊錢也還了。還告訴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過兩個星期發工資,就可以給她房租。我確實打算把兩個星期的錢存起來,還掉欠她的房錢,沒有騙她的意思。

喝了一大杯水,把一天失掉的水分又補進去,我就開始吃包子了。一個兩三口地吞了下去。太急了,太急了,我告訴自己,會胃疼。果然胃疼了。細嚼慢咽身體好,狼吞虎咽傷胃腸,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可當時我給忘了。

半夜我夢見了所有白天想過的人,她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相親相愛......那時外麵天還是漆黑的,窗子沒有進任何光,還沒有到早晨。我看一看時間,是三點多。爬起來撒尿,雖然已是春天,淩晨還是很涼,空氣像醫生的聽診器。我又感覺到餓了......也許我就是餓醒的......桌子上吃剩的包子已經冷硬,我三口兩口吃進肚子,馬上又縮進了被窩。

第二天,西安好像又綠了一點。我在路上想,李文彬真的會去檢查嗎?他做完飯還要做菜,做完菜又要吃飯,吃完飯說不定還要洗碗,洗完碗就該睡覺了,睡覺的時候他會搞他老婆吧。他不可能做著做著就抽出來,去檢查傳單。再說,他也是半路幫"好又多"叫人,發好不發好,關他屁事。他肯定不會去檢查的。

所以那一次,我就發得懶洋洋的,不到兩點就發完了。到後來又給了收廢紙的老頭一捆。他笑成了濟公的蒲扇,提出用三輪車送我回去,未果。

領工資的時候,李文彬還是隻給我15塊。還是說另外的下次再給。我知道他想讓我以為他真的會去檢查。15塊就15塊吧,反正不怕你跑掉。

下次給你下次給你。他說。虛張聲勢,嚇唬老子。

那好吧,我明天來。

明天來拿也好,下個星期來拿也好,反正不會少了你的。他還說,對了,你們還有沒有同學想發的,下星期活比較多,你多叫兩個同學來。

行,我回去問問他們。

再去的時候,我說我叫了一個同學,但他有事,不能來,我先替他領了去吧。李文彬正在喝稀飯,點了捆數又去盛粥去了。

3000份。30公斤,我提得很累。但是心裏很高興,因為這等於60塊錢。

我不再一份一份地發了,碰到行人就扔過去三四份,掉到地上也無所謂。反正西安到處都有人亂扔垃圾。經過店鋪,我至少要給他十份,可以煮熟一頓米飯。而小區裏,我不再傻乎乎地爬到八樓去了,上了三樓就打轉身;每一戶人家塞五六份,也並不比爬上八樓發得少。

發了一個多小時,我所經過的路上,就好像剛剛放映完露天電影,也像學生遊行隊伍剛剛通行,地上一片傳單的海洋。

還剩下了五六十斤,我全賣給了廢品收購站。那是穿藍色衣服的老頭啟發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公斤廢紙九毛錢,一共賣了22.5元。連同工資,我那天掙了82.5元之多......在回去的路上,我吃了一頓烤肉,喝了一瓶啤酒。

交了一半房租,還剩下60多塊。又用40塊在土門舊貨市場買了一輛載重單車。於是第三個星期,因為有單車的幫助,我說有三個同學和我一起。李文彬毫不懷疑,就給了我60公斤傳單。我馱著它們,分兩趟拉回了房子。我一張也沒發,全拿去賣了。等於就是54塊錢,再加四個人50%工資一百二十塊,我那一天掙了174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神仙。

但是那天也被李文彬察覺了。或許是他老婆發覺不對勁也未可知。他說他檢查過了(真的嗎),很多地方都沒有發到,要扣掉我40%的工資。我跟他爭,但是我心裏在說,廢話,我一個人哪裏能發那麼多,我又不是千手觀音......

爭著爭著李文彬急了,提著高壓鍋,像提著流星錘,衝我吼:"要是你想幹,你就認真點,要是不想幹,就別在這跟我吵。"媽的,他耍酷!被我耍了還耍酷!

我的生活好了很多,有時還去吃烤肉,喝啤酒。就這樣進了五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給李文彬打電話問他第二天需要多少人。李文彬說,西大街現在修路,"好又多"也關門了,這段時間沒有發的了。

那我上次的工資什麼時候來拿?

"好又多"都關門了,我的錢也沒拿到啊。

那它什麼時候開業?

不太清楚,可能要等修完路以後吧。你有沒有電話?一開業我就打給你。

我手機停機了。

那這樣吧,你過個把月再給我打電話吧,掛啦。

等一下,過多久?

一個月吧。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