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錢雖然不多,卻足夠我們一天的生活費了。隻需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十個兩毛錢一個的包子。印象中有一次,星期天的時候,我們賣了兩塊四毛錢。到了星期一,我們商量著如何用它,最後還是決定到外麵去買包子回來吃。學校的包子貴,而且個也小,平時還沒什麼,特殊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很劃不來。而虎街對麵有一家店的豆沙餡的包子,隻賣兩毛錢一個,四個就可以讓我們大飽。兩塊四剛好買12個,太好了。那派誰去買呢,這是個問題。因為那時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業已實行半軍事化的管理,平時嚴禁出入。我和陳未名又一次推舉了許青羊,心照不宣。我們稱他是門衛的老鄉,說不定可以通融。
把理由攤到桌麵上,許青羊不得不服。他去了。我們等著他的包子,過了約莫半個小時,他卻兩手空空回到我們麵前。怎麼搞的,我們眼裏閃爍的全是饑餓又迷惑的光。
靠!沒買到?
不是,被我全吃掉了。嗬嗬。
許青羊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還挺樂的。我和陳未名沒有說更多的話,四隻手同時掐上了他的脖子。像鉗子夾住木板上的釘子搖撼。許青羊憋成了一個滿臉通紅的紅燒豬頭,還咳起來。我們逼問他為什麼做出如此卑賤下流的事,許青羊連咳幾聲,道出了真相:
是門衛逼我吃的。我出去的時候,他沒看到。回來倒被他捉住了。他說不準從外麵帶飯進來。我說是我一個人的。他說,你一個人的,你是個飯桶啊。你給我全吃了,我就放你進去。我說我要到教室才吃的,沒有水我吃不下。他就給我倒了杯水。威脅我說要是不吃就把我送到政教處去。小把戲,亂跑。他還說。嗬嗬,他水都倒來了,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吃了。
幹你娘子的,老天怎麼不把你這樣的人撐死啊。
剛剛好啊。哈哈。許青羊拍了拍肚子。我和陳未名又要掐他的脖子,他就跑了。他吃飽了,我們沒吃,所以追不上他。
追了一陣,我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像遇到了特別高興的事情。或許是笑許青羊的飯量,或者隻是因為我們很想笑。說不清為什麼。在以前,總有很多說不清楚的事情,有時候突然哭了,有時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時候整天整天地發呆,撞在路邊的樹上......
我們並不因為沒有錢而難過。何況餓三頓的機會很少,我們會想別的辦法。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如果找朋友借不到,城市又出奇幹淨沒有垃圾賣,我們就啟動特殊的方案搞錢。
在西安,或者說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會為一種不幹膠粘貼的小紙片困擾。如你所想,這種小紙片正是各種招"男女公關"的微型廣告。高薪誠聘。月薪兩萬元以上。專兼職均可。性格開放。形象好氣質佳。要求大致如此。接著是聯係電話(有手機有傳呼)。麵試合格當天上崗。誘人嗎?誘人。就是因為確實誘人,我和陳未名曾經瞞著許青羊,坐30分鍾車來到小寨。在公汽上我們虛擬了一下各自的身份:一對外地來此打工的高中畢業生。落魄。走投無路。無錢無糧。無以度日。
幾個電話都打了。接電話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記憶猶新的是一個極富特色的南方鴨公嗓子,它勸告電話這邊的我們:
姿道琢什麼嗎?是琢舞男啦。考慮清楚再打仄個號碼啦。
舞男,他說得太客氣了啦,我們早就知道,是男妓。看它來錢快,我們才試試的。另一位深沉的大姐顯得更為直接:你到南門城堡酒樓來麵試吧。我們直奔南門而去。我和他,沈生鐵和陳未名,可以說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在車上我們就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兩萬以上月薪暗自欣喜。
我說,千萬不要把現金都裝在錢包裏,有錢人都不帶現金在身上。幹他娘子的,等咱有錢了,也辦一張信用卡。
陳未名點頭稱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們一眼就看到了三個烤藍色IC卡電話機。我卡上還有四毛錢,陳未名還有五毛,加起來還有九毛,還可以打四次市話。於是由陳未名用最簡練的話語跟深沉大姐說明了來意。我在一邊靠著,我後來發現我的腿還一晃一晃的。陳未名掛了話筒告訴我說:
那女的讓我們在這站著,他們派人來麵試。五分鍾後再給她打過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經影響了我的形象。我準備好自信而又冷峻的神情。
離我一米處,是陳未名。不知在哪裏,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和他。她屬於麵試者。而離我三米開外,是另一架電話機,上麵靠著一個老頭。他年過而立,風塵仆仆,頭發亂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爛木頭,快要發臭,馬上要流膿。相比之下我們顯得新鮮、強壯、美麗、性感、明媚、富有潛力。但這個穿牛仔的大爺臉上神情和我看到的陳未名同出一轍。莫非他要和我們搶飯碗嗎?我和陳未名相視一笑,把揶揄的目光給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時間我們站得筆直,眼珠滴溜溜暗觀四周,希望發現一對或一對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們。但結果總是那麼令人遺憾。隻能自我安慰,也許在酒店臨街的某個房間裏,窗戶前,窗簾邊,一架望遠鏡正在默默工作吧。從上到下,一寸不落。
南門實在太吵,在鬧市聲中陳未名必須大聲說話才能對我傳達雇方意見。他說現在我們需要準備300塊錢,用於購買工作服、安全套,證件工本費等等;他說我們現在需要準備兩張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說,那邊說,如果同意,現在他們就用車來接。
我突然有點激動與不安,好像我們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時我看到在我們的俊容和陽光雙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臉上露出喜憂參半的神情,仿佛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300塊我和陳未名確實暫時拿不出來。要不也不會來碰這個運氣了。想做鴨而不得,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耐心和積極性。我有點虎頭蛇尾,撞上點困難就想退,這種性格缺陷在這件事上也體現出來了。
會不會是騙我們呢?當陳未名提出這個猜想的時候,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緊鑼密鼓地討論它,試圖驗證它,或推翻它。我們走在東大街上,陽光遍目。無處不在的風帶來灰塵和飯香,途經重慶"豐光饞嘴鴨"連鎖店第167分店的時候,我笑著提議買一隻小鴨子嚐嚐,陳未名說怎麼能殘食自己的同類呢?他說得很有道理,可謂一語中的。於是我們遠遠地走開,一直走到了騾馬市的十字路口。
那裏高樓環繞綠樹,街邊還有石刻的護欄,雕龍畫鳳。很明顯我們要坐就隻能坐在護欄上。來往的車輛異常壯觀,而穿梭其中橫越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顯得英勇無畏。我讓目光在他們身上,在一個與另一個之間,騰挪,跳躍。我覺得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就算我現在有300塊錢,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窩裏睡覺,就算確實有無數的怨婦確實在那家色情服務組織裏預訂了新鮮之鴨,她們確實迫不及待地需要一個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舔她頂她插她滿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的神秘汽車。我怕死,同時又好逸惡勞。
對於這輛汽車,我真是又愛又怕。它會不會來?它會從哪個方向來?它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給了第一個問題以否定的回答,後麵兩個問題就將不成其為問題。
但是當時我心存僥幸,我一再假定那輛車是一件具體的事物。啊,我觸摸到了它的輪廓,啊,它奔跑之後散發的熱量就在我們身邊蒸騰。我對陳未名說,如果我們有600塊錢就好了,至少可以試試嘛。我懷的是賭徒的心理,陳未名卻有實幹家的謹慎:這肯定是騙人的。
再打一次電話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給錢。陳未名又撥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說,給你們優惠吧,400。讀者朋友,她的聲音已經不耐煩了。你是不是也看得有點不耐煩,為我們這個時候仍然不知道這類色情中介機構的騙子性質?
這肯定是騙人的。我們在回來的路上,最終達成了共識。我們並且決定做一回好公民,去報警,以彌補受騙帶來的挫敗感。如果你當時和我們做著同樣的事情,你就會和我們有同樣忍俊不禁的反應。記得商量一番後我們認為打110比較合適。以下是此次通話的部分情景:
喂,是110嗎?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麼事?
我發現我們西安街上,到處都貼著招聘保安、公關的廣告,其實那是騙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麼會是騙人的?
真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們說招保安,其實是,其實是搞色情活動。這嚴重影響了咱們西安的形象,你們應該管管這事兒。
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
我掛掉話筒的時候滿臉笑容。陳未名很奇怪地問我為什麼笑,我把內容給他複述了一遍。我說那個女接線員最後一句話是,"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說完之後,我們一路歡笑著走向車站,擠進了402路公共汽車。
幾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朋友們漸漸疏遠了。這也是無數說不清的事件之一。有理由讓兩個人肝膽相照,就有理由讓朋友變成陌生人。我突然很想念他們。想念那哈哈大笑的幾個高中生。已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沒哈哈大笑過了,在又一次麵臨餓肚子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擔心未來的時光。想起以前,再看看現在,我有點懷疑是不是那種叫記憶的東西欺騙了我。是不是它依照那美好的希望,順從那天真的想法,虛構著什麼。王國或者天堂。
3
我現在要說,我拿著從房東那裏借來的車費,卻半路改變了回家去的主意。因為我不想回去了。我隻想往前走走看。雖然可能餓死街頭,可總要強過伸手乞討。我更不想看見那些關切我的眼神,我沒有理由再因為害怕而躲進陰影。
我用那十塊錢吃了一碗麵。還是那褲腰帶寬的名麵。又長,又寬,又厚。雖然吃得很吃力,卻可以讓肚子飽得更久。
我媽他們應該正在"上班"。她也許正拿著一個盤子,一邊刷著,一邊想像她的兒子是多麼地爭氣。到了天色昏暗的時候,他們就會"下班"。下班的路上,不用說,她又會想著她的兒子是多麼的爭氣。她說不定還會想起了我一天的生活:清早起床,吃早飯,認真聽講,下午和同學們盡情地嬉鬧......大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不該想我的生活,但他們就要這樣。
我想我要去找點活幹,可以立即賺錢的活,或者包飯吃的活。媽媽救不了我,李小藍救不了我,楊曉救不了我,楊繁也救不了我。她們都是我愛的,可能也會給我飯吃,但是救不了我。幻想和回憶也救不了我,它們一般沒法使人安寧。我除了想活,還想愛。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愛的不止玻璃刀,不止女人,不止組合樂器和方便輪胎,不止回憶,我愛的不止這些。不止這一切,但是很明顯,要是沒有任何一個,我都無法支撐下去。
是。我是想起了楊曉。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不那麼欲生欲死了。沒有看到她,沒有聽見她,愛和悲哀一樣,會被新的生活衝淡。這是時間的魔力......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跟我像南極和北極那麼遙遠;她像氫氣球一般自行飛走,越飛越高......但是我知道,隻要一有機會,我對她的渴望還是會像刀子那樣鋒利,割傷她也劃破我。
楊繁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和我聯係。在最近的一次電話裏,她告訴我她最近很忙,楊曉和她一樣忙,要準備會考,準備托福,準備出國。她問我有沒有找到補習學校,如果找到了就安心備考,如果沒找到就趕緊找。我盡量用輕鬆的聲音和她說話,但說實話麵對她的信任和關愛我感到羞愧難當......
李小藍呢?她應該也在準備會考吧。我惟一能找到的人,是她,但我現在不想找她,或者說,我不好意思讓她請我吃飯。
我想著她們。想著如何遇見每一個人。她們把我的心思全給占了。她們也想起了我嗎?想到我渾渾噩噩的生存,她們可能會黯然神傷吧。尤其是楊繁,她還一直以為我也在努力,朝著公認的理想中的大學--而我他媽已經被開除了。還有我媽,她知道我已經幾個月沒有上課,甚至從此再也跟學校沒有關係,她會哭。哭了之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關於未來,我真的無從知曉。
4
我說過,春天真的已經來了。夏天也已經探頭探腦。整個城市忽然幹淨了一點。空氣不再像沉重的衣服,要把人拉住,往地下按。西安就如一件出土的古董,春天漸漸修複它已經氧化褪脫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