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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了"陽光E都",去了那裏最偏僻的機區。我有點愛那個地方,散發一點破沙發的黴氣、膩味,屏幕上積著薄薄的灰塵。陰暗的地方,看不清我真實的臉色;陰暗的地方,我可以秘密完成任務,一鳴驚人。我移動光標,睜大眼睛,到各個網站搜索可以投資生產我的新發明的廠家。我給它們發郵件,等待回音。
在這些等待的時光裏,春天真的來了。並且迅速走到了末尾。時間太快,來不及細看樹木變綠的過程,隻看到綠的現象。所有該在春天開的花,都開過了,紅的就是紅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紫色的卻不一定是紫的,往往在接近花蕊的地方,有一點白,或者一點紅。人們的衣服開始變少了,皮膚不再那麼幹燥。性急女人已經穿了裙子,在街上先逛一圈。
我則和季節不同,她新,我舊,她滋潤,我幹枯。所以我要說,網絡真害人。我的眼睛總是剛剛脫離屏幕,就準備馬上投向屏幕,世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身邊,卻仿佛在玻璃的那邊。它們像美女,在屏幕的那邊。像金錢,在手掌的外麵,無法通過敲擊鍵盤實現。到後來我懷疑自己有點精神恍惚。
由於長時間的使用電腦,我的眼睛不太習慣看外麵這時而陰沉時而明麗變化多端的世界。準確地說,我雙眼刺痛,眼前總是晃著屏幕的亮光。用李小藍的話說就是,全是血絲,像兔子眼。我的視力可能就是那時候急劇下降的,可當時我沒工夫考慮視力這種問題,我隻是擔心我眼睛外觀看起來是否已經完全走樣。我一天比一天更擔心。這隻是因為,楊繁曾說過,她喜歡我的眼睛,曾經清澈修長。那麼楊繁不可能喜歡一雙兔子眼睛,雖然有好事的人把兔眼比作紅寶石,可是一雙再好看的兔子眼睛,也不能安在人臉上。
暗黃的臉龐,紅色的眼珠,發白幹裂的嘴唇,跟我爸有得一拚。我像一個女孩那樣憎惡起自己的麵容來。一般而言,女人再漂亮,也會認為自己不夠漂亮,男人再醜,也會認為自己長得中等,可我當時真的認為自己實在太醜了,在楊繁麵前,我會抬不起頭來,在楊曉麵前,我也會抬不起頭來,隻有李小藍我還可以正常地對她發言,至於出門我不得不出可是我十分不好意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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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過程難以複述。總之我找了很多公司,寫了若幹郵件,但是沒看到有誰回信。後來我也登上西安一些公司的大門,他們普遍認為,我的東西不可能有市場,不可能給他們帶來收益。倒是可以考慮往什麼發明雜誌投投稿,賺點稿費,專利還是別妄想了。也就是說,賺大錢絕對是異想天開。
我差不多為這奔走了一個月。1999年的時候,上網還很貴,在西安這樣消費低廉的地方一小時也要四塊。我跑到母校的食堂,把那堆菜票換成鈔票,一分撕做兩截用,竟然還是飛速用完了。他媽的真快。那一陣我簡直想回到原始時代,野果子很多,可以隨便采,隻要吃飽,就沒有煩惱。當然更不用交水電費了,長江黃河,尼羅河兩岸,兩河流域,水都很多,人卻很少,沒有人為了水費發愁。
一天,我終於覺得自己不那麼年輕了,偏執感迅速消退,跟年齡變大的速度相當。我燒了點開水,泡了包麵。吃完。我爬到床上,雙手遮住肚臍。我慢慢接近了天黑。月出後,光線發生變化,我側身朝裏。那天晚上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因為睡之前我就已經決定少想或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先把伸手可及的覺睡好、飯吃好、眼睛治好再說。
當方便麵也找不到了的時候,我就等太陽出來很久把我全身烘熱了才起床。這是我節省能量的經驗。夏天快到了,房子裏總是很明亮。如果哪個地方躲著零錢,我會把它們翻出來,買一碗米線,河南紅油米線,一塊五就可以要一海碗,可以要麻辣,也可以要三鮮。以前我老是錯誤地想著這些錢可以上10分鍾或者20分鍾的網。
後來我真的沒錢了。我在街上走了整一圈,也沒有撿到一分。當夕陽即將西下,春末的大風刮開了頭。窗玻璃擊打著窗框。我把插銷插上,繼續考慮到哪裏去弄點錢去。這真他媽是個無聊又煩人的問題。可是如果不考慮它,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我決定回家去。這麼久,我回去要點錢,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我想。
那麼車費從何而來。我計劃向房東借,提醒她要是我回了家,也就拿到了錢。拿到了錢,就可以交清拖欠的房租,區區五塊更不在話下。下樓,房東正在炸著蝦片,準備給她一家做那天的午飯。她端了一盤子,邀請我吃,我拿了一片,她還要我吃。我又拿了一塊。一連拿了三塊,她再給我也不要了。
"房東,能不能借五塊錢車費?我回家拿點錢。"我很老實地跟她說實話。
"是吧?"她在圍裙上蹭了蹭油乎乎的雙手,褲袋裏摸索了一陣,意外地沒有要求我解釋,"呀,沒有五塊的,拿十塊去吧。"
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努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這樣鬧過,長時間咕嚕咕嚕地響。這種響聲,我已經有一年多不見了。
一年以前,我曾經和陳未名,和許青羊一起,度過一段同吃同住的難忘歲月。我們三人經常睡在一起,談論著老師和手淫,國家及女人。我們把錢合在一起,有飯同吃,沒飯同餓。
陳未名甚至還和我同穿。有時他穿著我的褲子,有時我穿著他的褲子。他比我矮,我比他高。他穿我的褲子要卷上幾卷,幾分新新人類,我穿他的則無奈地露出腳踝,土得可以種麥子。
我們三個,總是每個月的頭一個星期就把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個精光。我們吃最好的菜,有錢享受,沒錢遭罪受,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許青羊身材最小,但是食量卻是最大,所以他總是仰麵問天:為什麼我從來都吃不飽?為什麼?
我們告訴他,沒有為什麼,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你的家夥太大了,所有的能量,都沉澱了。他不信,問我們是不是他太愛打籃球了,所以消耗大。我們說絕對不是,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那命根子太大了。
我們沒錢吃飯的時候,想過很多辦法,首先是喝水充饑,其次是借,再次是自籌......那時我還沒有機會顯露我神偷的功夫,因為情況總會慢慢轉好。
當教室裏沒人褲兜裏沒錢的時候,三大巨頭湊到一起。富有神秘色彩。一般先是某一個人嬉皮笑臉地提議,吃飯去吧,然後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外人看來,還以為誰說了個天大的笑話,其實他隻是輕飄飄地提醒大家吃飯。
"這次輪到你去借錢了。"有時他們這樣對我說。
"沒人好借了主要是。除了你們倆,我沒別的朋友了。"我會訴苦。讓他們相信,我不是不願意借,是我的朋友太少了,熟人也不多。他們開始會逼我,催促我,虛情假意恭維我有女生緣,完全可以借到飯錢。女生花錢是節約,而且幾乎從來不會拒絕人,但是我總不能老找那幾個人借錢,搞不好要被完全看扁。我拉不下臉麵,不願被看扁......他們了解事實的真相,往往就原諒了我。
"陳未名你去借吧,你那麼能混,錢都借不到?"陳未名油嘴滑舌,幽默風趣,是女生的寶物,也正是因為口齒伶俐而結識了很多混混,並最終加入了混混隊伍。但他也有理由:那些人能借錢嗎?他們自己都沒錢吃飯,還要靠敲詐別人......
那就隻有許青羊了,嘿嘿。雖然我們說好輪流借錢,可是最後完成任務,救了我們的,往往是許青羊一個。他這時總是紅著臉,毒毒地點點頭,好,好,這個光榮任務當場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曾經說過,許青羊很喜歡說"當場"這個詞。他告訴我們,討論到最後,總是當場決定派他出馬,而他當場就餓了。等借到錢的時候,食堂的學生已經快要走光了,我們三個聯手穿過禮堂(食堂大廳就是禮堂),隻看見所有窗口的阿姨紛紛向我們揮手呐喊,而我們六目相交,心領神會,當場就朝袁師母那裏走去。打上六兩米飯,打上三個小炒。太好吃了,來不及走出禮堂,我們已經當場把食物消滅。
看到許青羊當場就去借錢,我總是很高興。他有很多籃球朋友。那些人雖然個子很高,但是都很喜歡、佩服他,願意把錢借到他手裏。
有時,誰也沒借到錢,我們就餓一頓,這沒什麼,誰沒有餓過。有時會餓兩頓。我神思會有點恍惚,走路不太穩當。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感覺,因為這時候我們往往不說一句話。餓三頓的機會很少。除非我們打賭絕食,不然總會想出別的法子。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
有一次,已經餓了兩頓了。還是叫許青羊去弄錢。他爭辯了一番,去是去了,可是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場借了錢回來。我和陳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安靜地等他。拿眼看著那半開的木門。外麵正對著盛開的泡桐粉白和淺紫的花,風一吹就落下一朵兩朵來。泡桐花可以做哨子,吹出很好聽的聲音,像一個小的嗩呐,但是不可以吃。大部分花都不可以吃。
我們等了他很久,他都不見回來。後來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到走廊盡頭的龍頭下去喝水。龍頭下有人在洗飯缸子,池子裏倒了很多剩飯剩菜,把下水道堵塞了。樓下的花壇邊,一群初中生在玩"鬥雞"。花壇裏開著一些月季,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遠處升起一根濃煙,可能是小楊樹林那邊的農民在燒草木灰。廁所裏傳來"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的歌聲......這是許青羊最愛唱的歌了。我走進去,他正唱著"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站在尿槽的旁邊,孤零零地撒尿。
(那次,他的尿道、他的腰開始劇烈疼痛,他隻好唱歌。他決定要去做一次全麵檢查。照了片之後,醫生說有尿結石,要吃藥,或者激光碎石頭亦可,錢多點。他就決定吃藥了。買藥的錢,使他很為難。為了他康複,李小鵬做了一件錯事:粘了一個紙箱子,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募捐。錢雖然得到了很多,可是卻使許青羊的笑容暗淡下去,很長一段時間籃球場也不見他的身影。他不願意靠別人的幫助,他願意借錢,不想要人情的施舍。他漸漸和人很少說話。李小鵬以為是為了他好,但這是他所犯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之一。)
我說,你還沒去借,操,我去借算了。你問誰借去?女生啊。劉枝寒又?不她還有誰?
我已經向劉枝寒借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開口,她都毫不猶豫地解囊相助,身上沒有,還坐車回去拿。我感激她,卻不想以此作為屢次騷擾的借口。她對每個人都那樣好,尤其對男生,但是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的好心。
劉枝寒不在教室。我下樓去找她,搖晃著走不大穩當的身子。肚子裏水灌得太多,蕩來蕩去,很難受......像個沒裝滿的熱水袋,疲軟,而且好像有點漏。我想了想她可能經過的地方,我想,她現在應該吃完飯了吧,她應該在食堂到宿舍的路上。碰碰運氣吧。路上的人吃完了飯,都迎麵而來。逆人流而走,我不能走得特別快。
劉枝寒真的站在她們宿舍門口,背對著我。我準備好表情,把要說的話又梳理了一遍。"劉枝寒,吃飯了嗎?還有沒有錢?借我十塊,過兩天就還。"這些是我必須要說的。她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不過我還是希望她的錢就帶在身上,立即給我,讓我們可以趕在上課前跑去食堂,也免得王剛知道了吃幹醋。
她好像在等人,專注地看著宿舍門口。我走到她身後,打算拍她的肩膀。輕點拍,別嚇到她了。我拍上去,卻沒有拍到,她朝前走了一步。
我再一拍,又沒有拍到。媽的,沒錢連個肩膀都拍不到。我臉紅了,幸虧當時旁邊沒其他熟人。第三拍,還是沒有拍到。怎麼搞的,她朝前跑了,跟我玩啊?不是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上去迎接了。
她等的人是儲蓄罐王小波。她們走在一起,叫我如何去借錢......
王小波看見我了。她甕甕地問我,沈生鐵,吃飯了嗎?
早吃過了,哪像你們櫻桃小口,吃得那麼慢。
知道你是血盆大口,哼。
她們走了。我來不及開口。我隻好跑到宿舍,第一次問廖福貴,有錢嗎,有錢的話借我十塊。他二話不說就給了我。萬幸。我拿上錢,爬上四層高的樓梯,去叫等在那裏的難兄難弟......
餓三頓的機會是很少的。我們會想別的辦法。我們借不到錢的時候,可以去撿一些塑料瓶子,塑料薄膜,塑料涼鞋。我們還有很多的試卷和別的廢紙。所有的這些,我們用大黑塑料袋裝好,連同垃圾堆裏的紙張,等天黑了以後,就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可以換兩到三塊錢,甚至如果我們把紙用水浸過,會得到更多的錢,但是那樣會讓我們稍微有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