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病人的枕畔屏息靜氣,守護著她安寢,對我來說,也可算是與睡眠相近的狀態。我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睡夢中因為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緩慢所造成的不適。我的、她的心髒一同跳動著,輕微的呼吸困難,似乎有時還會襲擾她。那種時候,她的手有點痙攣地抬起,伸到自己的咽喉部位,做出好像要掐住喉嚨的動作——我猜想,她會不會是發生了夢魘?當我遲疑著是否需要喚醒她時,她那痛苦的狀況又立即消失了,整個神情都輕鬆了下來。這樣一來,我也禁不住鬆了一口氣,以至於對她此刻的平靜呼吸,感覺到一種快感。——待她醒來後,我輕柔地吻著她的秀發,她則用仍帶有倦意的眼神,望著我。
“你一直都在這裏?”
“啊,我也在這裏眯了一陣子。”
那樣的夜晚中,每當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時,我就像變成了積習一樣,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將手伸近咽喉,模仿著那種企圖掐住它的動作。在我猛然察覺後,終於真正地感到了呼吸困難。不過那對我來說,反倒是蠻愉快的體驗。
“最近怎麼總覺得你的臉色挺難看?”某天,她更仔細地看著我,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她問這話我挺開心,“我一直都這樣,不是麼?”
“不要老在我這個病人的身邊,稍稍散會兒步也好。”
“大熱天的,散步就免了吧……晚上的話,又黑漆漆的……況且我每天都在療養院裏頻頻走動呢。”
為了阻止此類談話的繼續,我時不時地把每天在走廊或其他地方遇見別的患者的事作為談資:經常聚集在陽台的角落裏,將天空看成是競馬場、把流雲想象成各種形態相類似的動物的少年患者們;總是倚靠在陪同護士的手臂上,漫無目的地在走廊閑逛、患有嚴重神經衰弱、身材高大到使人畏懼的病人……諸如此類事,一一講給她聽。但是,唯有一事,就是那素未謀麵、每次經過那間病房前,都會聽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咳嗽聲,使人發自內心難受的17號病房患者的事,我都竭力回避。恐怕在這療養院中,那裏麵住的就是最重症的患者了……我是這麼想的。
八月末漸至,但晚上無法入眠的狀況依然持續。不眠的某夜,我們一直睡不著(早已過了九點的就寢時間……)。對麵下方的病房樓不知為何吵鬧了起來,而且時不時地響起在走廊上小跑的腳步聲、護士刻意壓低的呼叫聲、器具尖銳的撞擊聲。我不安地側耳細聽了好一陣子。等到以為那吵鬧聲總算安靜了,卻幾乎就在同時,從各個病房樓中傳來了一模一樣的、沉寂中的吵鬧聲,最後在我們正下方也傳來了吵鬧聲。
我大致清楚現在療養院中如風暴般狂亂擾攘的東西是什麼了。在那段時間裏,我多少次豎耳窺聽著方才已熄燈,卻可能一樣無法入眠的隔壁房間裏節子的動靜。節子似乎一直未翻身,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我也屏息靜氣地靜默著,等待那風暴慢慢消退。
半夜裏,風暴看起來終於消退了。我不禁鬆了一口氣,合眼小睡了片刻,卻突然被隔壁房間節子一直盡力壓抑到現在的神經性咳嗽,兩聲、三聲,正越來越厲害的咳嗽而驚醒。那咳嗽聲很快就停止了,但我實在無法放心,便悄悄走進隔壁房間。黑暗中,節子仿佛因為孤身而恐懼,睜大著雙眼,望向我的方向。我不發一語,靠近她身旁。
“我不要緊。”她努力報之以微笑,用處於我能聽見和聽不見之間的低音量說出口。我沉默著,在床沿坐下。
“請你留下來吧。”節子怯弱地對我說。她平時並不這樣。我們就這樣一夜未眠,直至天明。
此一事件後兩三天,夏天就迅速地過去了。
時至九月,似風暴般的驟雨反複地停停下下,接著又幾乎毫不停歇地綿綿持續,這使得樹葉在枯黃前就已腐爛。療養院的每個房間無日不將窗戶緊閉,昏暗陰沉。風經常把門吹得砰砰響,後方的雜樹林裏,還不時傳出單調而沉重的響聲。不起風的日子,我們整日聆聽雨順著屋頂落到陽台的聲音。在某個雨簾似薄霧的清晨,我迷茫地從窗戶望向麵對著陽台的狹長中庭,中庭漸漸有了亮光。那時,我見到一位護士由中庭對麵,一邊采摘著在似霧微雨中四處綻放的野菊和波斯菊,一邊走了過來。我認出她是那間17號病房的陪同護士。
“啊,那個總是令人不快地咳嗽的患者,或許快要去世了。”我忽地這麼想著。凝視著那護士雖然被雨淋濕,卻似乎帶著些許興奮、仍然不停采花的身姿,我突然覺得心髒被什麼給揪緊了。“這裏患病最嚴重的病人,不就是那人麼?那家夥如果死了的話,接下來會輪到誰呢?……啊,要是院長沒有告訴我那些話,該多好。”
當那名護士懷抱大束鮮花消失在陽台的陰影裏後,我才醒過神來,把臉貼近窗戶玻璃。
“在那兒看什麼呢?”床上的節子問我。
“在這樣的雨中,卻有位護士從剛才起就在采花。那是誰呢?”
我如此自言自語地小聲嘟囔著,終於從窗邊離開。
但是,那一整天裏,我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視過節子的臉。我可以感受到,節子已洞察這一切,卻故意裝作一無所知,隻是時時注視著我。這令我的痛苦更加深了一層。
懷抱著互相間不能述說的不安和恐懼,我反複思考著,意識到兩人間一直這樣心思不同,是絕然不可以的。所以我盡全力讓自己早日忘掉發生的事,可是不知不覺地,那些事又浮現於腦海中。最後,我甚至連那個雪花飛舞的夜晚,我們初次到達療養院時,節子起先並不告訴我,但由於我的堅持,才說出來的那個不吉利的夢,都突然想了起來。盡管我一直竭力去忘記這個夢的事,可它猛然間,就跳了出來。
——在那不可思議的夢中,節子已是一具屍體,躺臥在棺材裏。人們抬著棺材,橫穿不知位於何處的原野,進入到森林裏。已死的她,卻在棺材裏清楚地見到寒冬枯萎大地上的黑色樅樹,聽到從樹間吹過的幽寂風聲……即便從夢中清醒後,她仍舊清楚地感到自己耳邊是那麼陰冷,樅樹的沙沙聲依然充溢其間……
那種似霧的細雨,在連續下了數日後,季節已徹底轉變。療養院中也是如此,倘若留心觀察,就會發現原先人數挺多的患者,正一個、兩個地離開,隻有必須留在院裏過冬的重症患者還在。療養院也因此再度如夏天前那樣清寂。第17號病房患者的死,愈加快速地突出了這一點。
九月末的某個早上,我由走廊北麵的窗戶,無意間向後方的雜樹林瞧了瞧,隻見霧氣彌漫的樹林中,有一些平日從未見過的人正進進出出,這令我感到詫異。我試探著詢問護士們,她們也流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樣。於是我也淡忘了此事。然而,次日清晨,又有兩三名小工前來,在霧中忽隱忽現地砍伐山丘邊緣的樹木,這些樹看起來似乎是栗樹。
那日,我偶然打聽到了一件事,此事前一天在患者們中還無人知曉。聽說那個情緒不穩、神經衰弱的患者,在樹林裏上吊自殺了。這麼一說我才察覺,那個每天能見到數次,由陪同護士扶著、在走廊裏來回走動、身材高大的男人,從昨天起忽然消失不見了。
“輪到那個男人了麼……”
由於受第17號病房患者之死的影響已變得神經質的我,因這尚未到一周又連續發生的意料之外的死亡,而不禁心生慨歎。那樣悲慘的死法,當然讓我感到十分難受,以至於我原先應有的憂傷心情,也因此而刻意不去感受了。
“即使她的病情,嚴重程度僅次於那死去的患者,也未必一定會死呀。”我故作輕鬆地對自己說。
後方樹林中的栗樹僅被砍伐了兩三棵,遭伐地點的中間部分,被不明不白地挖掉了。小工們不停工作,開始挖山丘邊緣,把土運到從彼處起急速傾斜、坡麵較陡的病房樓北側邊的空地上,將那一帶的斜坡填平。那裏正有人在著手進行改建花壇的工作。
“你父親寄信來了。”
我從護士送來的一疊信裏,抽出一封,遞給節子。她仍然躺在床上,接過信後,雙眸立即閃耀出少女特有的光芒,目光在信上流動。
“哎呀,爸爸打算來這兒呢。”
旅行中的節子父親,利用歸途之便,將順路到療養院來。這就是他寄來的信的內容。
那是十月裏某個晴朗但有強風的日子。最近因為總是臥床,而導致食欲衰退的節子,明顯消瘦了些。從那天開始,她就竭盡全力地進食,有時還從床上起身,有時又小坐片刻。她的臉上,還時常浮現出似是想起什麼開心事而綻放的笑容。這種少女的微笑,我認知到隻有在父親麵前才會出現的。我聽任她這樣笑著,以使她保持這種狀態。
數日後,在某一天的午後,她的父親到來了。
他的容貌看起來較之前老了不少,最為明顯的是背部駝得更厲害了。那副模樣,令我感到似乎是醫院的氛圍使他產生了恐懼。進入病房後,他坐在節子枕邊,這地方以往一向是我坐的。可能因為近幾日來身體活動過頻,昨天黃昏起節子稍微有點發燒,在醫囑下,她內心的期待落空了,從早上起就必須遵守命令,保持安靜。
本已認定病人幾近痊愈,可見到她依然臥病在床,節子父親不禁露出不安的神情。隨後,他仿佛要尋找其中的原因般,在病房裏仔細環視著,關注著護士們的每個動作,接著又去陽台上查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讓他感到滿意。這期間,他見病人的雙頰泛出薔薇那樣的紅色,不知那是由於發燒而非興奮造成的,還為此反複地強調:“不過臉色還很好啊。”似乎想通過這話,讓女兒相信病情已好轉不少。
我借故說等會兒還有事,走出了病房,讓他倆單獨在一起。不久後,我再度進入病房,隻見節子已在病床上支起身。她蓋的被單上,鋪滿了父親帶來的點心盒子以及其他紙包。那些都是她少女時代所喜歡、父親以為她現今仍會喜歡的東西。她見到了我,登時像做惡作劇被發現的少女般,臉頰羞紅,整理好盒子紙包,放置到一旁。
我稍感拘謹,便坐在離他們略遠點的窗邊的椅子上。兩人於是用較之先前更小聲的音調,繼續談起似乎是因我而中斷的話題。談話中提及的人和事情,大多是我不熟悉的。當中有某件事,好像帶給了她細微的感動,這感動卻是我所無法理解的。
我把他們兩人那十分愉悅的談話場麵,想象成一幅畫來欣賞。我因此而看到,在對話中她向父親所展露的表情以及語調的抑揚頓挫,使得那種極度的少女光輝再度顯現。而她如孩童般幸福的樣子,令我幻想著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少女時代……
過了一陣子,當隻有我們兩人時,我挨近她,戲耍似的輕輕耳語說:“不知為何,你今天就像是我不認識的薔薇色少女一樣。”
“才不是這樣呢!”她像個小丫頭那樣,將臉頰埋進了雙手中。
節子的父親停留了兩日後便離開了。
出發前,節子的父親請我帶路,在療養院四周轉了幾圈。不過,這樣做的目的,其實是方便我們兩人私下交談。這天萬裏無雲、天清氣朗,我手指著褐色山脊已變得異常清晰的八嶽山,節子父親卻隻是稍稍抬眼一望,又繼續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她的身體可能無法適應這裏的環境吧?盡管已經療養了半年有餘,不過要好轉似乎尚需時日啊……”
“那個嘛……今年夏天每個地方的氣候,好像都不佳。而且我聽說位於山中的療養院,要等到冬天才最好……”
“如果能熬到冬天,或許還行……可是瞧那模樣,她可能無法熬到冬天了……”
“但她自己也對冬天抱有希望的。”由於不知該如何使節子的父親理解這座山的孤獨,孕育出了我們的幸福,我感到焦慮。然而考慮到他為我們付出了那麼多犧牲,我真是有話卻難以言說,隻好繼續著彼此間答非所問的談話。“嗯……您來一趟山裏也不容易,怎麼不多留一段日子呢?”
“……可是,你會一直陪著她到冬天嗎?”
“當然。這不用說的,我一定陪她。”
“那可真不好意思啊……你現在還有沒有在工作?”
“沒有……”
“那你也不能老想著照料病人,稍做點工作還是必要的。”
“嗯,往後我多多少少會幹點……”我閃爍其詞地說。
——說的對,我已經相當長時間沒有顧及自己的工作了。如今不管怎麼著,都得盡量開始工作了。
一念及此,我的情緒變得昂揚起來。之後我們靜默無言,佇立於山丘之上,仰望天空。無數鱗片狀雲朵,不知何時已從西邊天際擴展到了天空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