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我們穿過樹葉已盡數轉黃的雜樹林,從後方繞回到醫院。那天仍然有兩三個小工在挖土丘,當我們由旁邊經過時,我不動聲色地淡然說:“據說這兒正打算建一個花壇呢。”

日暮時,我一路將節子父親送到停車場。回來後隻見病人側臥在床上,猛烈的咳嗽令她難於喘氣。咳嗽到如此猛烈的地步,此前從未有過。等到咳嗽聲略微緩和,我問她:

“怎麼了?”

“不要緊……過一會兒就好了。”病人僅能簡單回答我,“請給我一杯水。”

我將長頸水瓶裏的水倒入杯中,端到節子的嘴邊。她一口氣將水全部喝幹,暫時平靜了下來。可是這樣的平靜隻維持短暫一陣,比剛才更加猛烈的咳嗽,又一次侵襲了她。我見到她的身體痛苦顫動,幾乎要落到床外了,我卻毫無辦法,隻能不停地問:

“要我把護士叫來嗎?”

“……”

她在咳嗽過後的片刻安寧中,仍然保持著因痛苦而導致的身體顫動,雙手遮在臉上,點頭表示同意。

我快步去喚護士。護士跑在前頭,把我拋在身後。當我尾隨其後,進入到病房時,護士正用兩手從背後攙住節子,將她的身子調整到略微輕鬆的姿勢。然而節子似乎渾然不覺,木然地大睜著雙眼,咳嗽的發作應該是暫時停止了。

護士慢慢地逐步鬆開攙著她的手。

“咳嗽已經停止……請保持目前狀態,不要隨便亂動。”護士說著,將揉亂的毛毯整理好,“我現在請人來給你打針。”

護士一麵走出病房,一麵對不知該站在哪裏、最終呆立於門旁的我,輕輕耳語說:“咳出點血痰了。”

這時,我才靠近她枕邊。

她有些麻木地睜著眼,看上去卻讓人覺得她已沉睡。我一邊幫她把散落在蒼白額頭上的、像小漩渦一樣的卷發向上理好,一邊用手在她那滿是冷汗的額頭上輕撫著。她仿佛終於感受到我溫暖的存在,嘴唇邊泛起迷人的微笑。

絕對安靜的日子繼續著。

病房的窗戶統統被黃色的涼棚所遮蓋,房內變得昏暗。護士們隻能盡量踮起腳尖慢行。我幾乎和病人的枕邊粘在了一起,就連夜間的看護也一個人承擔。有時節子會麵向我,仿佛有話要說。但我為了不讓她說話,立即將手指豎在嘴上。

如此的沉默,將我們分別拖入各自的思緒中。可是,對方心中所思,我們彼此間都能非常痛苦而清晰地感覺到。就在我對這次事件中節子為我所做的犧牲的那一部分,轉變成眼睛能見的東西進行思索的同時,我清楚地感知到節子正因為自己在一瞬間輕率地打破了我倆迄今細心再細心培育出的東西而懊悔。

然而這種不將自己的犧牲看成是犧牲,卻隻怪責自己輕率的心情,使我十分揪心。我將這樣的犧牲視作病人理所當然付出的代價,就在那不知什麼時候會變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病人一起品味著生的快樂——我們堅信沒有其他什麼能給予我們更加幸福的東西了——那果真是能讓我們滿足的東西吧?此際我們覺得是幸福的事物,難道不比我們所堅信的更空幻短暫、更趨於反複無常麼?

徹夜陪護,使我頗感疲累,在微睡的病人身旁,我翻來覆去地如此思考著。似乎正有什麼將要威脅我們的幸福,我不安地感覺到了。

但那樣的危機,隻過了一周,便消散了。

某個清晨,護士終於除去了病房的涼棚,讓窗戶敞開後,就離開了。秋日的陽光耀眼地射進來。“真是舒服呀!”節子醒來後,在床上說。

正在她的枕邊翻閱報紙的我,一邊默想著:給人生帶來重大衝擊的事情,竟然在消逝時,會了無痕跡,仿佛全然與己無關。一邊瞅了瞅這樣的她,不由得以調侃的語氣說:

“等你父親來了再這樣興奮,比較好些吧。”

她臉上略顯暈紅,對我的調侃坦然接受。

“下回父親再打算來,我就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

“你能做到才好……”

彼此間開著這樣的玩笑,我們互相安慰著對方的心情,一道如孩童般,將所有責任統統強推給了她父親。

隨後,我們絕非刻意地,將這一周裏所有的事情,以輕鬆的心境,認定為都隻不過是個失誤,並將直到方才還不僅僅在侵襲我們的肉體,連帶著侵襲我們精神的危機,都若無其事地甩脫掉了。至少我們是這麼看的。

某個晚上,我在她身旁看書。突然,我合上書走向窗戶那邊,深思了一陣子。然後再度回到她身旁,又拿起書開始閱讀。

“怎麼了?”她仰頭問我。

“沒什麼。”我裝作不經意地答道。大約有數秒,我的注意力都被書吸引了,但終於還是開口說:

“自打到這兒後,就幾乎什麼事都沒做了。因此我想今後要找點活兒幹了。”

“是啊,工作是必須的。父親對此也挺擔心呢。”她神色凝重地說,“請不要隻關心我的事。”

“不,你的事更要多考慮。”我一邊將當時瞬間浮現於腦海的某部小說的模糊輪廓理出思緒,一邊仿佛喃喃自語地說:

“我打算把你的事寫一部小說。至於其他的事,目前我不會考慮半點分毫。我們這樣地互相給予對方幸福——由這個人們都認為的終結之處開始的重生的愉悅——讓這份他人都難以明了,隻有我們擁有的東西,轉換為更確實、稍稍成形的東西,懂了麼?”

“懂了。”她就像遵從自己的想法那樣遵從著我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答道。但隨即撇了撇嘴,微笑著說:

“寫我的話,隻管放開去寫吧。”這話稍稍顯得有些敷衍。

但我仍然率直地接受了這句話。

“啊,我當然會放開去寫……不過這次的作品,必須借助於你的大力協作才行。”

“我有什麼事能幫上忙呢?”

“嗯,你呀,希望你能在我工作期間,從頭到腳都滿是幸福,不然的話……”

相比一個人發著呆想心事,這樣兩人一起思考的方式,使我的頭腦和靈感別樣地活躍起來。我就像遭壓抑後突然文思如泉湧一般,不停地在病房裏來來回回地踱步。

“一直待在病人的身邊,會變得沒精神的……要出去稍微散散步麼?”

“嗯,我要開始工作了!”我兩眼炯炯有神、精神抖擻地答道,“散步自然也是必需的。”

我走出那片森林。繞過對麵被大沼澤隔離的森林,八嶽山麓一帶,在我眼前沒有盡頭地伸展開。在前方,與森林邊緣緊鄰的地方,一座狹長的村莊以及傾斜的耕地,橫陳在那兒。療養院的建築位於其間的一部分中,幾個紅色的屋頂就像鳥兒的翅膀一樣張開。盡管望去已變得十分渺小,但依然一望便即明了。

我從清晨開始就不清楚都走了哪些地方,也不明白是如何走過的,隻管任由腳步前行,全身心沉浸於自我的思考中,從這片森林彷徨到那片森林。可是現在,在秋天澄淨的晴空下,療養院的小小影子,出乎意料地突然闖入了我的視野。那一刹那間,我感覺就像是驟然由附著於自身的迷離中蘇醒來一般,得以從置身在那建築中、被數不清的病患包圍著、每一天都無所事事地度過的異樣中,解脫出來,獨立思考。從剛才起就在我身體中奔湧的創作欲望,不斷地催促著我。於是我將我們在此地度過的那奇妙的日複一日,演化為一個異常悲哀而又寧靜的故事。“……節子啊,直到此際為止,我都不認為兩個人可以這樣地去愛。而我也……”

我的夢想,在我們所經曆的各種各樣的事物上方,時而迅速掠過,時而一動不動地停滯於某個地方,無論何時都在徘徊著。雖然我遠離節子,但這段時間裏我仍然不停息地與她做心靈的對話,並聽見了她的回答。擁有這些的我們的故事,與生命的本質一樣,永無窮盡。然後不知不覺間,那個故事將會因自身的力量而有了生命,離開我,隨著它自己的意願恣意發展。動輒就停滯於某處的我,將被丟棄在原地。仿佛故事本身也期待著那樣的結果般,編造出重病的女主人公令人悲傷的死亡——預感到肉身將要湮滅,仍竭力使人快樂,努力高尚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戀人懷抱於臂彎中,為生者的悲痛而悲傷,而自己則切實地幸福地逝去的女孩——這女孩的影像,就像描繪於空中那樣,清晰地浮現出來……

“男子為了讓他們的愛變得更多一層純粹,勸使身有疾病的女孩前往山中的療養院。但死亡逐漸威脅著他們,男子遂日漸懷疑他們想要得到的幸福,就算是完全得到,可果真就是能夠滿足他們自身的東西麼?——但女孩在承受著死亡的痛苦中,感激男子直至最後依然守護著自己,因此而心滿意足地病逝。男子也由於幫助了如此高尚的死者,終於得以相信彼此間的小小的幸福……”

這故事的結局,仿佛就潛伏於某處,在等待著我。然而猛然地,那瀕臨死亡的女孩的影像,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向我撞擊。恍似夢魘中醒來,難以言說的恐怖和羞恥感襲擊著我。為了將身體從這夢境掙脫,我立即從原先所坐的山毛櫸的裸根上站了起來。

太陽已高升在天空。山、森林、村莊、田野——所有的這一切,都於秋日的日光中,得到了安寧的呈現。即便是遠方望上去渺小的療養院建築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日複一日地在做習慣性的重複。突然地,在那些生疏的人當中,那被摒棄於往常的習慣之外、一個人無精打采地等著我的節子的孤寂身姿,登時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忽然為她而憂心忡忡,急忙走下山道。

我穿過後方的樹林回到療養院。然後迂回陽台,來到最裏頭的病房。節子完全未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用手指梳弄著秀發,同時以有點悲傷的眼神,望著天空。我本打算用手指敲窗戶,但立即放棄了,隻是一動不動地全神貫注地瞧著她。

她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某種威脅卻又在盡力容忍。那副模樣,使人覺得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自己露出的呆滯的神情……望著我從未見過的這種神情,我感覺內心被緊緊揪住了……突然,她的臉色明朗起來,仰起臉,甚至有了微笑。她發現我了。

我由陽台走入病房,靠近她身邊。

“想什麼呢?”

“沒什麼……”她用聽上去似乎不是她的聲音回答道。

接著我就不再說任何話,心情沉鬱地保持著靜默。她用仿佛尋回了往常自我的親密聲調,說:

“你去哪兒了?去的時間真長。”

“對麵。”我隨手指向陽台正對麵能望見的遙遠森林。

“啊,去那樣的地方呀……你的工作怎麼樣了?”

“嗯,嗯……”我十分冷淡地回答後,又回歸於先前的靜默相當一段時間。此後我突然用略微拔高的音調,問她:“對於目前這樣的生活,你滿意麼?”

她對這樣突兀的質問,表現得稍微猶疑。而後就扭頭凝視著我,似乎要讓我堅信般,點著頭,反問道:

“怎麼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一直感到目前的生活,是我處事任性的結果。這樣的事,是必須要認真對待的。如此一來,你也……”

“這種話真令我討厭!”她急切地打斷我,“說這種話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看上去仍舊是一副無法滿意這些話的樣子。她長時間地、靦腆地注視著我的消沉,最終像是再也不能忍耐般,開口說:

“我因為在這裏,才會如此滿意,你竟然不能理解到麼?無論身體方麵是如何欠佳,那樣的時候我卻一次都不曾起過回家的念頭。如果你從我身邊消失,我真的不知自己會變成怎樣……就像剛才,你不在的那一陣子,起先還以為你回來越遲,帶給我的喜悅會越大,所以我還能勉強支撐。但是——由於過了我認為你會歸來的時間,你卻依然遲遲不歸,導致我最終變得極為不安。於是,往常總是有你相伴的這個房間,也不知為何竟充滿陌生感,我畏懼到甚至想逃出這房間……可是,之後因為想起你曾說過的話語,心情就逐漸鎮定了。你曾對我這樣說過——等到了很遠以後的將來,要是回憶起我們如今的生活,該有多美好呀。”

她用漸漸嘶啞的聲音說完這段話,而後以一種不能算是微笑的神態,撇著嘴角,直視著我。

我聆聽著她的話語,內心禁不住滿是淒楚之情。但我擔心被她瞧見感動的模樣,遂輕步走到陽台。接著,在陽台上,我認真凝視著周邊的景致。與我曾經認為已徹底描繪出我們幸福的初夏黃昏相似——但又迥然有異的秋天上午的陽光,帶著更冷、更深韻味的光芒。與彼時的幸福感極為相似,但我更能感知到的,是一種愈發使人揪心的難以名狀的感動,充溢著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