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萊山之夜(三)(2 / 3)

不知多少年了,它一直在這兒守候著。它比我來到這世界上的時間要長得多,而且比許多人的年紀都大……我們尋到了它,在它的身邊築起了一個小小的家園。我們在這裏休養生息,躲災避難,等待親人……多少年過去了,大李子樹旁邊的人一個個先後離去了,隻剩下了樹旁的一座茅屋。

這兒到處都留下了過去的痕跡,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讓人沉迷。小小園林西邊是一行茂密的槐樹,槐樹外又是一片紫穗槐灌木……一些烏黑旺盛的馬尾鬆,一片在風中發出刷刷響聲的雜樹林,還有潔白的沙土—這兒連結著我的全部。我的心無論飛多麼遙遠,都有一線係在了這一端。

我在這片平原上留下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墜著我的心?到處漫遊,走過了山嶺平原,再往前走去,直走到長江和黃河的源頭—可是仍要歸來,然後久久地徘徊在這片海濱平原,步履沉重地踏上那條通往大李子樹的彎曲小路,再次登上沙崗。

我隻要望見了它的巨大身影,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視而不見了,隻直直地迎著它走過去。我再次感受著它無所不在的目光,讓它的大手撫摸我的額頭……我就在它的目光下長大,領受著它的體溫、它的慈愛;從小到大,我一直攀伏在它的身上,我的生命與之難分難離。打我生下來的那天,我就看見它屹立在茅屋旁邊。後來星轉鬥移,一切都凋零了,它還是那麼屹立著,微笑如初。它俯視著大地,俯視著消失的歲月、人、一切的一切……

我走近它,靠在了它粗糙的皮膚上。我感到了它在輕輕地顫抖。我仰起頭看它密密的枝葉和剛剛結出的果實,再看四周:一片樹木還在,可是有的已經枯了半邊;往年那修整得筆直的樹下田埂、水道,如今都已殘敗坍塌。

就是這片與我的根脈緊緊相係的園林,在遠方的那個城市裏,在深夜,在我愉快和不愉快的時刻,是我總要想到的一片熾熱之地……對於我而言,人生的每時每刻,隻要想到童年的這片園林,就會感到一種難言的幸福,有時這幸福大得令人無法消受。是的,它完美無瑕。

記得小時候,這裏的每一棵樹木都被我取了名字,每一個枝丫都讓我親近過。包圍這片園林的那些雜樹、沙崗,灌木叢中開放的各種野花、長出的各種漿果,都讓我牢記在心。它們蘊含著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和唱不完的歌……

看著我的昨天

這兒曾是一片多麼肥沃的土地,一個多麼誘人的地方。母親和外祖母把它修葺得多麼完美……

離大李子樹十幾米遠就是我們的茅屋舊址。這裏什麼也沒有留下,隻有一片黑泥,上麵長滿了野草:馬齒莧,一兩棵地膚、幾棵金星蕨科的沼澤蕨、禾稈蹄蓋蕨—它們一律長得黑烏烏的,特別茂盛。我們茅屋的地基比周圍略高一些,因為坍塌的泥土墊得更高了一些。真是不可思議,從眼下的痕跡和界牆看它是那麼小,小得不像是住過一家人……一個苦難的故事,一個折磨人的童話。不過這是真的,這兒有舊址為證。它的倒塌與新的護園人有關,因為我把經管這座茅屋的權利交給了他們,有一次回來,幹脆又把整座茅屋送給了他們。可是他們取走了屋內的雜七雜八,壓根就沒有想過料理它,結果任其倒塌。

我感到了難忍的疼痛。

這是先人留下的最後一個居所啊,它盛滿了我的昨天,它是我的一切。可是沒有了它,我還剩下什麼?我還有可能真正找回昨天嗎?我不敢肯定。

好像冥冥中有什麼告訴我,要讓我遠遠地離開這片平原,躲避著什麼不祥和災難……可這是我的故地啊,這兒有我的靈魂!我早就成了一個孤兒,早就舉目無親—讓我再往哪裏走?!

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個中年人的多愁善感,不是—我真想趴在這滿是野草的地基上親吻、緊緊地貼住它……找到了這裏,就找到了我的開始。我出生在這裏,依戀在這裏,奧秘和奇跡也在這裏。

我四處看著,看著我的昨天……每一株樹每一棵草都不願放過,直到看得兩眼疼痛……不知多少次了,我在這裏駐足,不願離去。我在努力探究著屬於我的一切。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塊腳踏之地更神秘的了:母親就在這兒生下我,我生下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小小的世界—再後來我可以移動了,可以奔跑了,不知不覺還是以這兒為中心;我走向四方,尋找著嶄新的朋友和嶄新的故事……陌生的世界變得熟悉,熟悉的世界又變得陌生;隻有回到這裏,才感到一種真正的歸來,真正的回避和真正的悄藏—無論是恐懼還是喜悅。好像我的一生隻要有了這樣一座茅屋,再凶狠的力量也難以加害於我了。

在此地,我可以永遠躲避寒霜和北風,可以一直蜷在外祖母身邊,在被窩裏、在深夜閃跳的油燈下,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又一個故事……

從茅屋舊址走開,我一個個撫摸和注視著童年的朋友:各種各樣的果樹,包括其他植物。我差不多能感到它們在手下的脈動。有些樹木也像我一樣蒼老了。我想從它們的目光中感到一絲責備,可是沒有。我是一個最應該接受譴責的人,因為我沒有守在它們身邊,沒有為它們付出。我的一腔懷念和牽掛並無有助於它們。我是一個脆弱的人,我的善良隻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在一個特別容易的時刻裏才能顯現,才被接受和理解。站在這裏,我會想到,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應該具有本能的詢問和質疑:你生活的支點到底在哪裏?你將由此出發,邁向何方?

也許當年就是在這聲聲質詢中歸來了:不是做客,不是匆匆奔走,而是要在此駐足,與之長相廝守。當我的願望幾乎實現了的那一天,興奮無可比擬。它一直藏在心底。我找到了自己的根性,顯示了一個人的拗氣,多少變得像一個男人。這就是我今天的理解和感悟。

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根性”這個詞。因為舍去了它就不能表達。我的根紮在這片土壤裏,是它決定了我的命性。我的來路決定了我的去路。還記得有個家夥曾經不止一次地揶揄,攻擊說:“你的本事也就那麼一點點,什麼愛啊恨啊……”我回答:“你說對了。愛和恨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可惜你永遠都不會懂。”他瞪大了眼睛:“我不懂?老天,我不懂?”

他的“愛”隻是那種男女的纏綿和傷感,是哼叫。而我有過傷感嗎?我更多的體驗是苦難和悲痛。它們包圍著我,轄製著我,使我步履維艱。

在大李子樹旁,麵對無聲的童年夥伴,我明白人不能沒有心靈的叮囑,不能沒有幻想和渴念,特別是—不能哼叫呻吟;即便貧窮潦倒山窮水盡,也不能發出乞求。

我走開,向西,穿過那一行無精打采的槐樹,走過了紫穗槐灌木。馬尾鬆在風中搖動。我隻在心中默禱:安息吧,我的故園!我將永遠廝守著您,我將用身軀護衛著您。

這裏有我們家族繁瑣而神秘的曆史,我將在安靜的時刻裏把這一切記錄下來。我需要好好地觀察自己以及我所感到的一切。我還要不厭其煩地驗證和演算。

歌者

我不想完全否認這個人的才華,可是要弄明白到底是什麼把他害苦了,還真得花一番功夫哩。這家夥也很可惜。不要說弄懂一個人,有時要搞清一段小小的人生插曲也需要很長時間—本來我們很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在某一天早晨偶然相遇,我喊了一聲,他猛然回頭的一瞬,我才看出對方是多麼陌生。

那一刻相互都很吃驚,可是我們已經相識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就這樣一晃而過,人事皆非。他已經獲得了起碼有五十來個“大獎”,儼然一個大詩人。僅他一個人也足以使我好好想一想了:是否真的該脫離這一幫一夥?我後來雖然沒有走開,但最終跑開的卻是對方。“他不可能成為一個歌者。”我在心裏說。“歌者”是一個極其含混的概念,正像如今多如牛毛的“企業家”一樣—這其中既有奮鬥者,也囊括了無數的混蛋流氓。“歌者”這個概念啊!世界發展到了今天,你已經無法區分一個處女和一個妓女,無法區分是與非、白與黑、荒謬與真理。你眼盯盯地看著一個流氓變成了歌者,甚至變成了一個當地歌者的大頭領,隻能無可奈何地一歎: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正像你在這片平原上隻能眼巴巴地瞅著一個又一個惡棍成了百萬富翁、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靠著垃圾箱活命一樣,它們全是一個道理。

這家夥也寫出了一二首像樣子的歌子。但他身上最了不起的一個本事,就是交往那些權勢人物,還有不道德的小姑娘。他把我引為知己,同時又特別起勁地攻擊我,惡毒的誹謗常常奏效。他那些所謂的“至交”—實際上隻不過是些勢利眼、酒肉朋友—攻擊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過是從山旮旯裏爬出來的毛孩兒而已!”這一點他們差不多搞錯了一半—我其實是從海邊上來的,隻不過後來鑽入了山旯旮;是的,我曾經是一個“毛孩兒”,這名稱挺棒。我記得這樣攻擊我的家夥,戴著一個很大的潛水手表,時不時要抬起手腕看看,旋轉一下表殼。他當時正在低頭咬一隻蒸豬腳,咬到了一塊脆骨,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們沒有心

我在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鋪子裏住下了。他們十分熱情,但得知我是從海邊來的時,就變得冷淡起來。原來那個男人直到如今還是一個村莊的頭兒呢,他被迫出來打工,完全是因為在莊子裏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他習慣了率領別人做點什麼,所以這一溜山穀裏很多人都聽他的話,就連這裏的礦主對他也要高看一眼。散布在這條穀地裏的打工者,大部分是來自其他的村莊,與他一起來的隻有十幾個人。他告訴:在整個的平原上,受損害最大的,大概就是他們那一帶的村莊了—那裏是煤礦最先動手開采的地方,所以土地下陷很嚴重,如今到處都高低不平,一眼望去滿是水窪和荒草。剛開始他們還試著將停止下陷的土地重新整修出來,可後來又發現這是很難的一件事:苦苦幹上一個冬春才整出很少一塊地,可由於土層被打亂了,再加上地下水沒了,所以根本就沒法種,一連多少年也沒有一個像樣的收成。而且村莊由於土地下陷,接連搬遷過兩次,如今已經是元氣大傷,總之全都完了。我問他怎麼會接連搬遷兩次。他說:“人家說了算,想讓你搬就得搬,隻要有誰看中了這個地方,你就得讓出來!結果好不容易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才把土炕燒暖呢,又要搬。莊稼人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啊,折騰來折騰去,人都快死了。當然啦,他們要給些搬遷費,土地也要給些賠償,不過這都是眼前的事兒,往後的事情多著哩,日子久了怎麼辦?還有,那筆錢聽起來數目不少,可它也不能一下子全給你,那要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擠給你哩,錢又一天比一天不頂用,誰受得了?最要緊的還不是錢,咱還要幹活兒呢,那些王八蛋也不想想,沒了地,讓我們這一大村子人做什麼去?”

我望著他,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男人捏起紅紅的炭火按在了煙鍋上,由於專心說話,手不小心給燙了一下。他往手上抿著唾沫,不停地甩打手指,憤憤地嚷叫:

“我就這樣問了上級。他們說:礦區來招工,先招走你們莊子的人,等著吧,家家都要有人去做工。剩下來的可以用賠償費開個工廠,搞搞副業什麼的。他還鼓勵我們到海邊去打魚。剛開始我這個村頭兒滿歡喜哩,心想天哩,東方不亮西方亮哩,興許是個好主意。弄到後來才明白,幾年下來我們村子裏隻招走了二十多個工人,剩下的一兩千口子人呢?做什麼?開工廠?莊稼人哪有那麼大神通,這也是說幹就幹的事兒嗎?搞副業,前些年就不想搞副業了?什麼勁兒都使上了,什麼門路都找過了,難道地一折騰光了,莊稼人就能多生出幾個心眼嗎?開不了工業,搞不了副業,就聽上級的話,去海上打魚吧。不知花了多少錢才置了船置了網,把賠償費也花去了一多半—到了海上才知道,打魚的人比魚還多哩。再說海也快完了,打魚的人都要躲開排汙管那一圍遭,往東越走越遠—那兒別說魚了,連人都不敢下海洗澡,水都快臭死了。打魚的人擠成了一球。你想想,人家都是早就在海邊上混的人了,還有咱這些新手的好處?咱什麼也不會,隻得花錢雇了當地人當船老大。一個春天夏天過去了,打的魚啊,說來不怕你笑話,還不夠俺莊裏嘴饞的娃娃吃的哩。”

男人說話時,老婆子就在一邊用一個木槌紡麻線。她紡一截就往木槌上纏幾下,用手轉動木槌。我覺得這個工作有趣,也巧妙極了,就長時間盯著旋動不停的木槌。老太太頭也不抬地附和著男人:“什麼全壞在開礦的人手裏了,他們哪,隻顧挖走地底的好東西,就不管地上的人啦。他們把好生生的一片地弄成了坑窪,從地底掘出的土也堆那兒,一嶺一嶺黑乎乎的,刮風下雨天裏土堆子還要冒煙,大雨也澆不死。那股硫磺味啊,又臭又嗆,老往村裏刮,躲也躲不開。有一陣全村的人都流眼淚、咳嗽。莊稼人又不是那些細皮嫩肉的嬌氣人,你想想莊稼人都受不住了,這日子該怎麼過?”

女人的話讓我想起那一處處堆積起來的矸石山。那裏麵有一種硫化物會在空氣中燃燒。

男人又說:“我在一開頭的那工夫,跟礦上的一個頭麵人物爭過,不爭不行啊,我得替咱這一村老百姓講話呢。我問他:‘我們這麼大一片地哩,說毀就毀了嗎?’那個頭兒攤攤手說:‘地嘛,也不是你們的。你們不過是在這裏耕種的人,細講起來,土地都是國家的。’我那會兒也不太明白,隻得隨他點頭;不過我還是要問:‘土地是國家的,這大概不錯;不過我要問的是,我們莊裏的人哪個不是國家的?國家怎麼一下就不要俺了哩?’那個人說:‘怎麼不要你們了?不是給你們一些錢,讓你們另打譜過日子?’我說:‘天哪,這是大孩兒糊弄小孩兒玩哩,那幾個錢管什麼用哩!’那個人吃吃笑:‘也不能讓國家一碰你,你就讓國家養起來呀,你還要發揮你們的主觀能動性兒。’我日他娘,那一回我什麼也沒記住,就記住個‘主觀能動性兒’,我日他娘!開大會我跟全莊人講這個‘主觀能動性兒’,越講大夥兒越糊塗。到後來,莊裏的人都罵起來,說:‘鬼,摟住上級老婆睡覺就是能動性兒。’你看看,難聽的話都是給逼出來的呀。”

老太太在一邊撥著木槌,看看男人,又看看我。

我想開采礦藏也是必需的,問題是怎樣保護家園,如果毀掉了後者,那前者又有什麼意義。我們隻有一個家園哪,他們不光是在踐踏家園,還在踐踏人心。他們沒有心。

隱秘的隧道

這個夜晚我怎麼也睡不著。一天星星無比明亮。這山穀裏的夜晚多麼可愛。在星空下,那被掘得破破爛爛的山穀隻能看出一個輪廓。在一片朦朧中,人會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寧靜和安逸。整個山穀都在沉睡。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禁想起了平原上的朋友,想著那些守候在剛剛獲得、旋即又將失去的那片土地的好人。這個時代裏的人各有不同的命運,但又有許許多多的人相去不遠:正在失去立足之地。我想著城裏朋友,想著這些年的奔波,以及由於這奔波,家人忍受的勞苦—我覺得實在有點對不起他們,我總是一次次地匆匆上路。這時候我想的是,作為一個男人,我究竟被什麼致命的東西催逼,以至不得不如此?我將失去什麼?人哪,花花黧黧,各種各樣,你沒法鑒別沒法剖析,他們散布在不同的角落裏,擁有著不同的世界—可是在這個安謐的山穀之夜,我隻想到兩種人和兩種處境:一種遠離了泥土,一種匍匐於泥土。從根本上講,人世間真的隻有這兩種人。我實在搞不明白那些遠離了泥土的人與一生都不曾離開泥土的人,他們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他們各自的意義,他們彼此都有深深的遺憾和人生的殘缺,哪一種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