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青白色的李花和粉紅色的桃花謝了之後,結出了青豆般的果實。田畈上蛤蟆的叫聲此起彼伏。這時節桐子樹的花兒相繼地開了,一嘟嚕一嘟嚕掛滿了枝頭。我爸是種田的老把式,他說過,“二月清明不用慌,三月清明早種秧。” “蛤蟆咕咚咕咕咚,桐子開花就下種。”這時,我正在地主徐純龍家的秧田裏拋撒著發了芽的穀種,我把簸箕裏的穀種一把一把地拋撒出去,像金色的雨點均均勻勻地撒落在抿得如棉絮般的秧田裏,激起圍觀者的一片讚歎聲。我就陶醉在這樣的一片讚歎聲裏。

就在播種快結束的時候,和我一起在徐純龍家做長工的我的老庚王有富急猴猴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庚哥,你快回去,你爸不行了。郎中說你爸的肺全壞了,沒救了。你快回去吧,剩下的穀種交給我來種!。”

我聽了之後心裏咯噔了一下慌亂起來,抓穀種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加快了播種的速度,把最後一點穀種播完後,爬上田塍,把扁擔、籮筐和簸箕往王有富一交,打飛腳就往家裏跑。

我爸叫徐友清,得的是癆病,已經五六年了,家裏的日子就過到人後麵了。為了給他治病,家裏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我十八歲那年,爸臥床不起,為了養活一家人,我接替爸到徐純龍家做長工。那年代癆病屬於不治之症,爸的癆病診診停停,一直拖到現在。人瘦得不成樣子,臉蠟黃蠟黃的,黃得像一張黃裱紙,一點血色都沒有。顴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下頦尖得像瓢把,眼瞘到了底,兩腮邊有兩道彎弓一樣的褶子。走路蹣跚,沒走幾步,咳嗽聲就“喀喀喀”地響起來,像一把鏽了的鋸,鋸得人心裏發怵。

我光著腳趕回家,一家人正圍在爸的床頭。床邊放著一隻大腳盆,大腳盆裏吐了許多腥紅的血,屋內彌漫著一股血腥味。我娘把我爸摟在胸前,我老婆鳳仙正用湯匙給爸喂糖水。我上前喊了一聲“爸”,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爸睜著無力的一雙眼睛,從縫隙中用十分哀婉的眼光盯住我,然後一隻手顫顫微微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一張地契便展現在大家麵前。爸斷斷續續地說:“這是咱家的……一鬥二升田的……地契……你拿著。你要牢牢記住,土地……是咱窮人的……命根子,一定要……珍惜土地啊!”爸說這話時不知費了多大的勁,說不幾個字就停下來喘一陣,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我接過地契緊緊地攢在手裏,點頭說:“爸,我曉得,你放心吧!”爸聽了我這句話,用他瘦格郎筋的手無力地捏住我的手,不一會兒爸又咳起來了,咯出一口血掛在嘴角上,頭往左邊一歪就咽氣了。

爸一死,一家人的哭聲就騰空而起,從木格窗飄揚出去,傳向小村的角角落落。村裏人幾乎都擁來了,屋內屋外站滿了人,人們紛紛念叨我爸的好處,勸慰聲、哭喊聲、抽泣聲響成一片。虧得德三爹出麵主持,他把我和我娘喊出去商量爸的後事。

娘對德三爹說:“他叔,其它事我早有準備,就是差一副棺木。友清早就說過,他死了不要棺木,用幾塊板釘個木盒子就行了。可我想那樣太對不住他了。”

德三爹聽了直歎氣,嘴裏喃喃地說:“唉,人就這一輩子啊!咱不求風光,死了棺木還是應該給他的。他弟媳,你看能不能借副棺木給友清先用著,以後想辦法還。”

娘聽了為難地說:“找誰借呢!借了咋還?”

德三爹說:“你三弟友才去年做了副棺木,還沒做漆呢!你去找他借借看。”

娘說:“恐怕借不來。”

德三爹說:“試試看,求不著官來秀才在。”

娘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去試試看。”說完就邁著三寸金蓮小腳走了。

德三爹轉身對我說:“土地,你跟你娘一起去,你表態,你負責一定還。”

“好!”說完,我緊麻溜跟上我娘一起往三叔家去了。

徐友才是我三叔,比我爸小5歲。我一邊走一邊想,我勤扒苦做三年後一定把棺木還給他。

我和娘走進三叔家,他正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見我娘去了,忙起身叫坐:“大嫂,快坐。聽說大哥走了,我讓你弟媳過去了。家裏來客,我脫不了身,一會兒就過去。”

娘說:“他命相不好啊!先走了,撇下我,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啊!”說完就撩起衣袖拭眼淚。

三叔說:“大哥得壞了病,有什麼法子呢!人總是要走的,你就放寬心點。好在土地大了,成了家,日子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娘吱吱唔唔地說:“友才弟,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三叔說:“大嫂,有什麼事你隻管說。”

娘說:“你大哥病了這麼多年,家裏為了給他治病,老底都掏空了,連個棺木也沒給他製一個。我想你去年製了副棺木,能不能先給你大哥用去,不出三年我就照原樣做一個還你。”

我忙插嘴說:“三叔,三年內還給你,由我負責還。”

三叔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不緊不慢地說:“這個,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