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三叔擔心我還不起,忙表態說:“三叔,我負責還,你隻認侄兒就行了。”
三叔琢磨了一陣後吞吞吐吐地說:“大嫂,大哥走了不睡個棺木說不過去,我製這副棺木背了一些債,想再買點田地也沒錢了。要不,我用棺木換你們家一鬥二升田,這樣你們就不欠我的了。行不行?”
娘聽了後把頭搖成撥浪鼓,立馬說:“那不行。你大哥一走,家裏還有4口人,我家就一鬥二升田,沒有田一家人怎麼糊口啊?三弟,你這不是作難我嗎?”
我聽了三叔的話心裏立即燃起了一團火,二話沒說拉起娘就走。邊走邊詛咒地說:“娘,咱走,咱不借了,讓三叔自己留著急用吧!”
三叔開始沒聽出來什麼,後來意識到我是在咒他。惱了,罵了句:“土地,狗雜種,你咒到老子頭上來了。”
我拉著我娘頭也不回地走了,任他的罵聲在身後亂蹦亂跳。
從三叔家回來,娘對德三爹講了找三弟借棺木的事。德三爹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讓我到樓上放板下來釘木盒子。鳳仙和娘沒空閑悲傷,也忙開了。鳳仙忙廚房那一攤子,我娘忙死人裝殮這一攤子。那時家裏窮,但兩桌飯無論如何是非安排不可的。八個喪夫、打井(挖棺穴)的,主事的、做廚的、放鞭的、丟紙錢的一個都不能少。這些人都是要安排吃飯的。死人用的衣物、包單,親人用的孝頭(紮在頭上一直拖到腳跟的白布)、石灰、紙、香、鞭炮、蠟燭,這些娘早已有了準備。
三歲的兒子泥蛋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趕熱鬧。有人逗他,問:“泥蛋,你爹(鄂南稱爺爺為爹)呢?”
泥蛋嗲聲嗲氣地說:“他戲(死)了!”
那人說:“你爹死了,有爹肉吃了(鄂南農村死了人喪夫席上有堆得像山樣的兩大碗紅燒肉)。”
泥蛋聽了高興極了,一邊跑一邊叫:“我有爹肉吃了。”人們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
院門外突然響起了“劈劈叭叭”的鞭炮聲。王有富跑來喊:“庚哥,你別釘了,龍老爺帶著二少爺來給你爸吊孝來了,還讓人抬來一副棺木哩!你趕快出去迎接吧!他們都快進院門了。”龍老爺就是徐純龍,二少爺就是他的二兒子徐臣明。
那時我正和幾個人用木板給爸釘木盒子,聽王有富這麼一說,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朝院門外跑去。這時徐純龍和徐臣明已走進了院門,我上前拉著徐純龍和徐臣明的手,感激地說:“老爺,少爺,驚動你們了。”
娘這時也出來了,正要給徐純龍父子下跪,被徐純龍雙手扶住。徐純龍說:“請節哀!”
徐純龍父子進了院門,放了一掛鞭炮,然後來到我爸的遺體前,揭開蓋在爸臉上的黃表紙,把我爸端詳了好一陣,淚水就從眼角裏湧出來了。他用手巾搌了搌眼淚,又用黃表紙將我爸的臉蓋好,就到我爸的靈牌前給他燒紙、燒香、磕頭。當他父子倆正準備給我爸下跪磕頭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別把他們的褲子弄髒了,忙脫掉外衣墊到徐純龍父子麵前,讓他們跪在我的衣服上。徐純龍父子遲疑了片刻還是跪了上去。我則跪在側麵,以示回敬。徐純龍帶著兒子做完應該做的程序後,拉著我娘的手說:“友清好人啊!在我家做了近三十年,他能幹會幹人又正派,我們一家人都念著他的好哩!送來的這副棺木,算是我們一家人對友清的一點心意。”
娘聽了之後說不出一句話來,一下子跪在徐純龍麵前,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跪了下去,和娘一起說:“感謝龍老爺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徐純龍忙把我娘和我扶起來,讓我們節哀。
三叔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來了也沒幫著做什麼事,袖手旁觀看熱鬧。當他看見徐純龍給我爸送來一副棺木的時候,他在人群中一閃就沒有了人影。
徐純龍送來了棺木,爸很快就入殮了。棺木蓋邊沿釘上了長長的鐵扒釘,又在蓋頂中間位置放一張犁頭鐵壓邪。窮人家死人很少在家裏停七天的,第三天爸的棺木就抬上了祖墳山入了墓穴。在往墓穴填土的時候,娘讓我和泥蛋拚命地往墓穴裏填土,一邊填土一邊對我說:“這樣孩子能得到死者的保佑,易長易大。”不一會兒,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墳包就堆成了。
人都散盡了,我圪蹴在爸的墳旁。泥蛋陪著我,用小手拍打著墳包玩。一邊玩一邊問我:“爹到土裏去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到土裏去做什麼?”
“那是他的家。”
“他還回我們家嗎?”
“不回了。他這個家比我們家好,你爹在這個家能享清福。”
“那我們也到這個家來好嗎?”
我在他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大罵一聲說:“放屁!”
泥蛋委屈地望著我哭個不停。我忙拽過他緊緊地摟抱在懷裏。
回到家裏,我把爸給我的地契交給娘用布包好,放到最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