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爸曾經說過:“吃了月半粑,各人種莊稼”。徐純龍給我的一擔六鬥田全在油榨壟裏,一眼望去有好長一溜,望得我心潮激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能擁有這麼多的田。

1949年正月十六日,我就開犁耕田了。爸曾經說過,種好田地要首先學會敬好土地爺。土地爺是所有神靈中脾氣最古怪的一個,你要稍有不敬,他就會給你點顏色瞧瞧,弄不好就會叫你顆粒無收。我們蚌殼嶺的土地廟座落在村北柏樹林裏。我娘找德三爹寫了一副對聯,左聯是:廟小神通大,威靈震四方;右聯是: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這天一大早,全家四口人帶上貢品、香、紙,全來到土地廟前敬土地菩薩。我在土地廟廟門兩邊貼上對聯,鳳仙擺貢品,娘燒紙,點香。然後一家人跪在土地菩薩麵前,娘嘴裏不停地翕動著,祈禱土地菩薩保佑土地豐收。敬了土地菩薩,我扛著犁,牽著牛來到田頭,架上牛軛和犁轅,高高興興地開犁了,犁頭尖上纏滿了新鮮的泥土氣味。

徐純龍給我的這壟田在兩條山脈之間,土層厚實,卻冷浸嚴重。我年輕有的是力氣,我就在靠路邊一排挖起一條三十餘丈長,兩尺多深的水溝,既解決了冷浸問題,又避免肥水流失。

我精心地耕種著自己的一擔七鬥二升田,田裏栽上了秧苗,正在開始轉青分孽。地裏小麥泛黃了,蠶豆黑莢了,黃豆開花了。這時傳來消息說解放軍開進遠山縣城關了,遠山解放了,成立了縣委、縣人民政府。我們桂花坪這一帶躲進一股土匪頑強抵抗,最後被共產黨給剿滅了,桃花坪也隨之解放了。此後,新政府忙於剿匪肅反、防洪抗災、減租減息、發展生產。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還算平靜,田地裏都獲得了豐收,我心裏自然就像喝蜜一樣高興。我除了交足皇糧國稅外,還多交了三擔穀的餘糧,受到鄉裏的表揚。自己留足一年的口糧種子,其餘的都賣了。過年的時候家裏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些人家還貼了春聯,紮了燈籠。鳳仙也紮了一個大圓燈籠吊在大門口,還給泥蛋買了手提燈籠和鞭炮。

這期間不斷有人傳說,河北、山東一帶在搞土改,地主的土地財產全分了,該殺的惡霸都殺了,地主的老婆嚇得往窮人屋裏鑽。真真假假,聽得窮人心花怒放,嚇得富人心神不安。娘也聽到了,嚇住了,右眼犯眼皮跳的毛病,常常在眼皮上粘一紙屑。她要我把那一擔六鬥田,無論如何也要退還給徐純龍。那天我去徐純龍家打算把田退還給他。還沒等我開口,他倒先求我替他辦一件事,那就是讓我把他買田時的契約退還給賣田戶,把租田的租約送還給租田戶。並讓我告知租田戶,所租用的田地無償送給他們。徐純龍叮囑我說:“此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我吃驚地問:“老爺,你自己呢?”

他說:“我隻留下祖傳的七鬥田夠了。唉!”

我見狀隻好把退田的事壓住沒說出來。當即拿了徐純龍交給我的地契和租約挨家挨戶去退還。誰知除少數戶接收了外,多數戶卻不敢接收,怕惹事生非。其中,王有富有三鬥田,是在他爸手上賣給徐純龍的。我找到王有富,王有富“嘻嘻”地望著我笑,說:“我不要。龍老爺去年就要給我四鬥田,我都沒要的。給錢我還差不多。”他硬是沒接收。當晚我把送不出去的地契和租約退給徐純龍時,徐純龍一下子攤倒在木靠椅上發愣。我還能對他說什麼呢!在回家的路上,我為這退不出去的一擔六鬥田憂心忡忡。

蚌殼嶺的夜,在一片“宵夜”的混雜聲消失之後,逐漸靜謐下來了。夜氣漫散著,山野在夜氣中凝重了起來,村旁的桂花樹濕淋淋的,葉子正在滴著水珠。

回到家裏,娘、鳳仙帶著泥蛋圍在火塘邊烤火。為了節約煤油,他們沒有點燈。火塘裏的柴火燒得旺旺的,火苗一躥一躥地伸著猩紅的舌頭,舔著黑不溜秋的吊著的鑼鍋底。偶爾,把鍋底上的鍋墨煙燒著了,一趕一趕地滾動,明明滅滅,像遠處的夜山火。火塘裏晃動的火光把人和物的影子塗上臘黑的牆壁,光怪陸離。鳳仙戴著頂針在納著鞋底,娘膝蓋上托著裝有花生的竹篩,有一嗒沒一嗒地剝著,手裏剝得“嘩裏嘩啦”的響。娘一邊剝花生,一邊給泥蛋講無常鬼的故事。 娘講完無常鬼的故事後,轉過頭來問我退田的事怎麼樣了。我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最後我說:“這田恐怕是退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