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處世奇術立論(2 / 3)

“你就去麼?好好!但千萬不要忘記:交代清楚了就爬開,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內。你已經九天沒有吃東西了,萬一出了什麼事故,免不了要給我許多麻煩,我就要減少許多寶貴的光陰,不能為社會服務。我想,我們不是外人,你也決不願意給自己的同誌許多麻煩的,我這話也不過姑且說說。

“你就去罷!好,就去!本來我也可以叫一輛人力車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馬來拉人,你一定不讚成的,這事多麼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動身罷。你不要這麼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誌,你快爬呀,向東呀!……”

選自《華蓋集·犧牲謨》

可惡罪

這是一種新的“世故”。

我以為法律上的許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語,隻消以一語包括之,曰:可惡罪。

譬如,有人覺得一個人可惡,要給他吃點苦罷,就有這樣的法子。倘在廣州而又是“清黨”之前,則可以暗暗地宣傳他是無政府主義者。那麼,共產青年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若在“清黨”之後呢,要說他是CP或CY,沒有證據,則可以指為“親共派”。那麼,清黨委員會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則隻好尋些別的事由,訴諸法律了。但這比較地麻煩。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的。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

許多罪人,應該稱為“可惡的人”。

選自《而已集·可惡罪》

新時代的放債法

還有一種新的“世故”。

先前,我總以為做債主的人是一定要有錢的,近來才知道無須。在“新時代”裏,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

你倘說中國像沙漠罷,這資本家便乘機而至了,自稱是噴泉。你說社會冷酷罷,他便自說是熱;你說周圍黑暗罷,他便自說是太陽。

阿!世界上冠冕堂皇的招牌,都被拿去了。豈但拿去而已哉。他還潤澤,溫暖,照臨了你。因為他是噴泉,熱,太陽嗬!

這是一宗恩典。

不但此也哩。你如有一點產業,那是他賞賜你的。為什麼呢?因為倘若他一提倡共產,你的產業便要充公了,但他沒有提倡,所以你能有現在的產業。那自然是他賞賜你的。

你如有一個愛人,也是他賞賜你的。為什麼呢?因為他是天才而且革命家,許多女性都渴仰到五體投地。他隻要說一聲“來!”便都飛奔過去了,你的當然也在內。但他不說“來!”所以你得有現在的愛人。那自然也是他賞賜你的。

這又是一宗恩典。

還不但此也哩!他到你那裏來的時候,還每回帶來一擔同情!一百回就是一百擔——你如果不知道,那就因為你沒有精神的眼睛——經過一年,利上加利,就是二三百擔……

阿阿!這又是一宗大恩典。

於是乎是算賬了。不得了,這麼雄厚的資本,還不夠買一個靈魂麼?但革命家是客氣的,無非要你報答一點,供其使用——其實也不算使用,不過是“幫忙”而已。

倘不如命地“幫忙”,當然,罪大惡極了。先將忘恩負義之罪,布告於天下。而且不但此也,還有許多罪惡,寫在賬簿上哩,一旦發布,你便要“身敗名裂”了。想不“身敗名裂”麼,隻有一條路,就是趕快來“幫忙”以贖罪。

然而我不幸竟看見了“新時代的新青年”的身邊藏著這許多賬簿,而他們自己對於“身敗名裂”又懷著這樣天大的恐慌。

於是乎又得新“世故”:關上門,塞好酒瓶,捏緊皮夾。這倒於我很保存了一些潤澤,光和熱——我是隻看見物質的。

選自《而已集·新時代的放債法》

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訣

從去年以來一年半之間,凡有對於我們的所謂批評文字中,最使我覺得氣悶的滑稽的,是常燕生先生在一種月刊叫作《長夜》的上麵,擺出公正臉孔,說我的作品至少還有十年生命的話。記得前幾年,《狂飆》停刊時,同是這位常燕生先生也曾有文章發表,大意說《狂飆》攻擊魯迅,現在書店不願出版了,安知(!)不是魯迅運動了書店老板,加以迫害?於是接著大大地頌揚北洋軍閥度量之寬宏。我還有些記性,所以在這回的公正臉孔上,仍然隱隱看見刺著那一篇鍛煉文字;一麵又想起陳源教授的批評法:先舉一些美點,以顯示其公平,然而接著是許多大罪狀——由公平的衡量而得的大罪狀。將功折罪,歸根結蒂,終於是“學匪”,理應梟首掛在“正人君子”的旗下示眾。所以我的經驗是:毀或無妨,譽倒可怕,有時候是極其“汲汲乎殆哉”的。更何況這位常燕生先生滿身五色旗氣味,即令真心許我以作品的不滅,在我也好像宣統皇帝忽然龍心大悅,欽許我死後諡為“文忠”一般。於滿肚氣悶中的滑稽之餘,仍隻好誠惶誠恐,特別脫帽鞠躬,敬謝不敏之至了。

但在同是《長夜》的另一本上,有一篇劉大傑先生的文章——這些文章,似乎《中國的文藝論戰》上都未收載——我卻很感激的讀畢了,這或者就因為正如作者所說,和我素不相知,並無私人恩怨,夾雜其間的緣故。然而尤使我覺得有益的,是作者替我設法,以為在這樣四麵圍剿之中,不如放下刀筆,暫且出洋;並且給我忠告,說是在一個人的生活史上留下幾張白紙,也並無什麼緊要。在僅僅一個人的生活史上,有了幾張白紙,或者全本都是白紙,或者竟全本塗成黑紙,地球也決不會因此炸裂,我是早知道的。這回意外地所得的益處,是三十年來,若有所悟,而還是說不出簡明扼要的綱領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方法,因此恍然抓住了轡頭了。

其口訣曰:要做古文,做好人,必須做了一通,仍舊等於一張的白紙。

從前教我們作文的先生,並不傳授什麼《馬氏文通》,《文章作法》之流,一天到晚,隻是讀,做,讀,做;做得不好,又讀,又做。他卻決不說壞處在那裏,作文要怎樣。一條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與否,大家聽天由命。但偶然之間,也會不知怎麼一來—一真是“偶然之間”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卷子上的文章,居然被塗改的少下去,留下的,而且有密圈的處所多起來了。於是學生滿心歡喜,就照這樣——真是自己也莫名其妙,不過是“照這樣”——做下去,年深月久之後,先生就不再刪改你的文章了,隻在篇末批些“有書有筆,不蔓不枝”之類,到這時候,即可以算作“通”。——自然,請高等批評家梁實秋先生來說,恐怕是不通的,但我是就世俗一般而言,所以也姑且從俗。

這一類文章,立意當然要清楚的,什麼意見,倒在其次。譬如說,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罷,從正麵說,發揮“其器不利,則工事不善”固可,即從反麵說,偏以為“工以技為先,技不純,則器雖利,而事亦不善”也無不可。就是關於皇帝的事,說“天皇聖明,臣罪當誅”固可,即說皇帝不好,一刀殺掉也無不可的,因為我們的孟夫子有言在先,“聞誅獨夫紂矣,未聞弑君也”,現在我們聖人之徒,也正是這一個意思兒。但總之,要從頭到底,一層一層說下去,弄得明明白白,還是天皇聖明呢,還是一刀殺掉,或者如果都不讚成,那也可以臨末聲明:“雖窮淫虐之威,而究有君臣之分,君子不為己甚,竊以為放諸四裔可矣”的。這樣的做法,大概先生也未必不以為然,因為“中庸”也是我們古聖賢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