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芷歆和那位芳鄰的門之間其實不止十步，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這位芳鄰的芳名。
出院後的第一天，羅芷歆在滿屋的陽光中被電話鈴叫醒，她揉了一下眼睛，拿過話筒，慵懶地問了一聲：“喂？”
“Sissi，醒了嗎？”
是麥世希。羅芷歆看了看表，早上八點五十五分。
“我說沒醒你會信麼？”羅芷歆打了個嗬欠，“我還困得很呢，世希，我想再睡一會。”
“你不能再睡了，再過五分鍾，阿麗達就要到了。”
阿麗達是麥世希幫她雇的傭人，每天準時九點來，侍候羅芷歆吃完晚飯才走。
“天——！”
羅芷歆丟下話筒，手忙腳亂在睡衣外裹上外套，對著鏡子抓了幾下頭發，捏起梳妝台上的一片化妝濕巾用力擦了幾下眼睛，麻利地戴上隱形眼鏡。
這時門鈴響了，時鍾正好指向九點正。
羅芷歆拄著雙拐去開門，在醫院已經精心調理了一個多月，她感覺自己不用拐杖就可以走路。但麥世希和母親堅決不同意，不過也對，傷筋動骨一百天，自己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門開了，傭人阿麗達站在外麵，阿麗達長相普通，低眉順眼，手腳粗大，看上去很本分，見到羅芷歆後先深深鞠了個躬，然後用生硬的粵語說：“小姐，您好，麥先生讓我來幹活。”
“你好。”羅芷歆讓阿麗達進門，“你知道該做哪些嗎？”
“知道，麥先生吩咐過，掃房、洗衣、做飯，還有其他事情，聽您吩咐。”
看著熟門熟路的阿麗達，羅芷歆有一種在別人家做客的感覺。
這時對麵的單元門開了，那位芳鄰直向羅芷歆走來：“您是羅芷歆小姐嗎？”
“是的。”
“這是您的信，他們投錯到我家信箱了。”
羅芷歆接過信。“謝謝，請問您怎麼稱呼？”她禮貌地問了一句。
芳鄰微微一笑：“我姓黎，叫黎宛靖。”
晚飯後，阿麗達繼續幹活，而羅芷歆則端坐在沙發上安靜看書，她不喜歡看電視，除了要看新聞，娛樂頻道她是從來不看的，怕看到自己。那套《神雕俠侶》她快看完了，一口氣看到最後一頁，卻見空白處寫著一句話：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
句末寫了個兩個很漂亮的英文字母“V.K.”。
看到這個，羅芷歆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書也掉到了地上。阿麗達嚇了一跳，急急走過來扶著羅芷歆：“小姐，您不能站，對腿不好。”
原來這套書不是麥世希放在她床頭的，“V”是“Vincent”麼？那麼“K”是誰？
羅芷歆慢慢坐回沙發，卻覺得腦筋裏好像有些線路搭錯了，錯誤的電路導致錯誤的電流，錯誤的電流激發出錯誤的火花，錯誤的火花燃起了不該燃放的焰火。焰火如今已經在夜空裏堂而皇之綻放，想收回已不可能，而錯誤的電路，是否可以糾正呢？
羅芷歆就這樣坐著發呆，連阿麗達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又過了不知多久，電話鈴響了，羅芷歆拎起話筒，話筒那邊的聲音讓她的心險些飄出喉嚨口。
“Sissi嗎？我是Vincent。”寇景文的聲音經過電流的處理更富磁性。
“Vincent，你好。”羅芷歆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世希在接你出院那天和我說，讓我有空和你約一下以後的檢查時間。”
“哦，好的，你覺得什麼時候合適？”
“每月九號，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
寇景文在話筒那邊笑了笑，隨後雙方都莫名陷入沉默，誰也沒有告別的意思。羅芷歆下意識握緊話筒，緊得仿佛在掐住電線阻止電流。
“Vincent，那套《神雕俠侶》……是你放到我床頭的嗎？”
“是我放的，喜歡麼？”
“喜歡，很喜歡，謝謝你。”
“如果你喜歡，這套書就送給你吧。”
“真的？太感謝了！”羅芷歆翻著書，才注意到扉頁上還寫著一行英文：“Happy Bithday to Vincent.”落款是Katherine。
“Katherine……”羅芷歆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頭開始劇烈痛了起來，思維痛得僵住。
與此同時，話筒那邊的呼吸有些急促：“Sissi，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沒什麼。”
羅芷歆拚命揉著太陽穴，想把僵成一團的思維揉開，但顧此失彼，聲音居然開始顫抖。
“你不舒服嗎？你的聲音有些不對頭。”寇景文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羅芷歆把話筒拿開了一些，好像怕寇景文透過話筒看到自己痛得抽搐的臉。
“我……沒事，真的沒事，隻是頭有些痛，沒什麼，你不用擔心。”
話筒那邊沒有說話，門鈴叮咚響起，從話筒中也傳了過來。羅芷歆手捫額頭跛著腳去開門，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拄雙拐。
寇景文靜靜站在門外，手裏拿著還沒掛掉的手機。
“你……一直在外麵？”
按照禮節羅芷歆覺得自己應該先問聲好，可實際冒出的卻是這麼一句話。
頭痛愈演愈烈，痛得羅芷歆想要縮成一團，迷迷糊糊覺得寇景文把她抱了起來，放到沙發上，他的手指有力地輪番按著她頭部的幾個穴位，頭痛果然減輕了不少，這樣的頭部按摩很奏效，竟讓她進入了夢鄉。
在夢裏，羅芷歆看到一個女孩背對著她，她的背影比夢境還要模糊。
“我是Katherine，你是誰？”女孩的聲音很朦朧。
“我是Sissi。”羅芷歆怯生生地答。
“你是Sissi，我是誰？”女孩的語調和剛才那句一模一樣，毫無改變。
羅芷歆迷惑了，她下意識向前邁一步，想看清女孩的麵容，但雙腿剛一動，就醒了過來。
“醒了？”
羅芷歆從沙發上撐起身，看見寇景文坐在窗邊笑眯眯望著她。
羅芷歆揉著眼睛環顧四周，發覺夜幕已經降臨，離自己最遠的廳角燈開了幾盞，柔和的燈光讓她有些恍惚。
“我睡了多久？”
“不久，大概半小時左右。”
寇景文起身打開廳燈，燦爛的燈光讓羅芷歆眯起了眼睛。
她努力適應了幾分鍾，調整姿勢變為坐姿，轉頭瞥見那摞整整齊齊的《神雕俠侶》，想起自己的那個夢，她的心突然一動。
“Vincent，這個Katherine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嗎？”
“哐當”一聲，原來寇景文碰倒了一把椅子，他俯身把它扶起來。
“是的。” 寇景文低聲說，“那套神雕俠侶是她五年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在我出國留學後，每逢生日她就給我寄一套三聯書店出版的金庸武俠小說，神雕俠侶是第四套。”
他向羅芷歆望過來，眼睛裏閃著奇異的光。
“我和她都很喜歡讀武俠小說，尤其是金庸的書。金庸有十五部武俠著作，三聯書店的把它們分成十二套出版，其中《白馬嘯西風》、《越女劍》和《鴛鴦刀》並在其他長篇小說裏，沒有單獨成書。每年她都會給我寄一套，說會等我十二年，等她寄完書後而我還沒有娶她的話，我就得重新追求她一次。”
“那麼……這是她的遺物嗎？而你卻送給我……”羅芷歆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寇景文笑了笑。“不，她送給我的書，就是我的，我現在送給你，希望你能早日康複。”
羅芷歆拿起那套書緊緊抱在懷裏。
“謝謝你，Vincent，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是醫生，當然要對病人好一些。”
寇景文的回答很輕描淡寫，但在羅芷歆看來是避重就輕。
她發覺寇景文是個有很多秘密的人，每次想起他，她總不自覺把他和麥世希作比較，她感覺麥世希也有很多秘密，但和寇景文不同的是，麥世希每次總努力在她麵前做出毫無保留的模樣。
“你是大陸人，粵語卻這麼好，來香港多久了？”
羅芷歆打算把自己的好奇一點點灑出來，她聽到過寇景文和樊誌寬以及麥世希說話，寇景文的粵語說得不快，但字正腔圓，不細聽根本聽不出外地口音。
“快一年了。不過粵語不那麼好學，我經常會把它和普通話串音。”
“在我們上次見麵後，你就來了香港？”
“好像是的。那時我已經收到了聖保祿醫院的聘書，是不是很巧？”
的確有些巧，羅芷歆的好奇心仍舊繼續，感覺自己好像是個刨根問底的記者。“你以前來過香港嗎？”
寇景文微笑望著她，好像能看穿她的內心。
“來過，以前被導師派到香港開會，我很喜歡吃文輝墨魚丸和廟街煎蠔餅，你喜歡嗎？”
“我……”羅芷歆頓了一頓，“我都沒有吃過。”她低聲說。
麥世希從來不帶她去吃小吃，外出時如果她對街邊小吃有興趣，他也總苦口婆心勸她放棄，說擔憂衛生條件雲雲。有時候羅芷歆有些不服氣，香港那麼多人都在吃，自己的腸胃難道就那麼另類？
寇景文好像難以置信：“你都沒有吃過？”
“以前有沒有吃過，我不記得了，但我想得起來的這幾年，我都沒有吃過。”
“也好，哪天我請你去吃，讓你重新體會一下這些令人驚喜的美味。”寇景文笑眯眯地說，“還有深井燒鵝、沙田乳鴿、新界乳豬、碗仔翅和煎蘿卜糕，不要告訴我這些你一樣都沒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