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白狐(1 / 3)

九月初九的淩晨,南護城河的橋邊,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奇事:一隻碩大的白狐,足有平常的狐狸兩倍大,死在地上,沒有一處傷痕,也沒有一絲血跡。

這時,城門剛剛開放,進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橋邊逐漸聚了一群人圍觀,也有不愛湊熱鬧的,匆匆路過,耳朵裏聽進一兩句閑話,“這個東西倒像是成精的……”

書生陸方,二十四歲,右肩挎著沉重的書箱,就混在圍觀的人群中,隔著眼前的人牆,隱約看見地上的一團白。

最裏麵的一圈,離著白狐還有幾步距離,時不時有人喊出幾句話,讓後麵的人也能聽見,卻沒人敢上前探視。

幾次三番踮腳抬頭,也看不清白狐,陸方猶豫著是不是該離開,發現身後已被堵死,轉個身也難。

正沒處著落,突然有人一聲喊:“官兵來啦。”

不知道為什麼,這聲音透著興奮與懼怕,人群下意識地一驚,不由自主忙亂四散,陸方沒站穩,被旁邊的人擠倒在地,書箱砰的一聲,險些壓著一個老頭兒。

前麵的人群露出空擋,陸方抬起頭,和白狐打了個照麵,即使圍觀了一會,這時也嚇了一跳:碩大的頭顱超出想像,微呲著巨口,露出雪亮的牙齒,緊閉的雙眼,還有擰著的眉頭。

過後,就是這擰著的眉頭讓他印象深刻,甚至比白狐巨大的身形更讓他驚訝。

很短時間的慌亂之後,人群又恢複正常,大家心裏都笑著莫名其妙:官兵來有什麼好怕的。

陸方也急忙站起身,好在書箱沒什麼損傷,於是又挎在右肩,慢慢擠出人群,信步走向城裏。

一隊官兵過橋來,幾聲喝叫,還是驅散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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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預言,陸方的版本是這樣的:“此子日後必當魚升龍門。”

走在南城的街道上,兩手空空,懷裏揣著一串銅錢,他現在覺得加倍的諷刺:第三次鄉試落榜,沒臉回村裏,也沒辦法待在京城,自己這條魚,還沒見著龍門,就要淹死在水中。

書全都賣光,再也不是真正的讀書人,陸方用一身輕的想法,掩飾內心的惶恐不安。他有一個古怪的想法,以為窮途末路,悲慘到極至的時候就會有好的事情發生,僅僅是落榜,還不夠悲慘,還要繼續墜落,一直到能夠踩到實地的時候,賣書就是這樣一步。

他將這種做法看作一場交易:以自我墜落,向神靈說明,瞧,我已經這樣了,不用再折磨我了吧。

實際上,他恥笑自己這種無根無據的理論,並且鄙視自己:你是塵世間一條可有可無的生命,如果真的有神靈,也必然不看重你。

抬頭看去,天還是這樣高,這樣藍,行人還是漠不關心,城裏平整的街道,剛剛灑過水,這一切都證明陸方一點都不重要:無論他怎樣,世界照常運轉,找不出任何一點他與這個世界有深刻聯係的跡象。

時間快要到中午,城裏非常熱鬧。

陸方忽然想起來賣書的決定是如何產生的:早晨起床的時候,在狹小的房間內,他看到屬於自己的東西,隻有軀體、被褥和書箱,於是想為什麼不更幹淨一點呢,已經這樣了,對軀體還下不了狠心,既然軀體還在,被褥總得再用幾天,書卻可以賣掉,它是二十四年生活的象征,十九年苦讀的核心,三次落榜的罪魁禍首,而它仍然鎮定地躺在角落的箱子裏,隻折了角,甚至沒生一個蟲眼兒。

他一早就進城,在橋邊看過白狐之後,到了一條老巷,這時書店還沒有開張,他不得不再兜幾個圈子,才看到書店老板木然的表情。

陸方有點臉紅,覺得自己有辱斯文,同時又敬佩自己的勇氣,所以當書店老板毫無意外、驚訝等表現,收下書與他談價錢的時候,他感到很受打擊,很多該說的話都沒有出口,囁嚅著接過一串銅錢,連書箱也沒要,逃到了街上。

出了小巷,來到主街,步行一陣之後,陸方才又恢複原來的情緒:既對前路驚恐萬分又無所謂。

這串銅錢是給房東還是自己留下?今天是吃米飯還是吃麵?是回去向叔叔磕頭認錯還是毫無目的地再等下去?是去喝茶還是再逛逛?

陸方的頭快要爆炸了,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依照每天的習慣,又走到城門前。

這是南城三座城門當中最東麵的一座,和大多數很少來京城的人一樣,他像是做了壞事,控製自己不去看兩邊的兵丁,但他仍然發現,今天守城的官兵特別多,雖然沒有挨個盤問,一道道目光卻帶著平時沒有的搜索意味。

城外一點不比城裏的人少,沒幾步,過了護城河,又是縱橫交錯的小巷,比城裏的更複雜,更零亂。

過橋之後,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裏:白狐已經不見,地上沒留一點痕跡,來往的行人甚至踐踏那塊空地,都不知道淩晨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