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供品(1 / 2)

九福婆挎著菜籃,從菜市場回來了。

從來都是女兒趕早去買菜,九福婆在家燒弄。今天例外,她攔下女兒,執意要去。

今天,是農曆正月二十一,是九福婆丈夫九周年祭日。

按舊俗,須備些供品,向亡靈祭祀,以求神明保佑,在陰府安生。

菜籃裏所裝,便是供品。兩副香,一疊紙錢,一袋“傻子瓜子”,五個福橘,一包精裝特級茉莉花茶。但這幾樣東西,九福婆不太稱心。香是衛生香,細直直的一段,看了不如粗香爽眼,好在以檀香冠名,地道一級品,將就了。一疊紙錢,錢貴不說,卻是草紙製的,上麵戳了幾彎月牙道,非常粗糙。但是,塗金抹銀的紙錢沒地方買,就是這疊粗製品,還是在前樓一位老依姆的指引下,摸到一條無名深巷裏的一戶人家裏才買到的,也湊合。“傻子瓜子”雖領導中國瓜子新潮流,終不及葵花子,雅淡悠香,無奈市上斷貨,隻好以此代彼。唯有這五個福橘,果大,色紅,皮薄,最叫九福婆稱心。這是個體攤上的貨,賣主叫價很高,她毫不猶豫,掏錢就買。丈夫生前患氣管炎,一犯病,剝幾瓣橘片,放杯裏開水浸一浸,乘溫一咬,化痰止咳。丈夫最喜歡吃福橘。

這些供品,全塞在菜籃底處,上麵蓋了張舊報紙,鋪滿了豆芽菜,不露痕跡。往年在鄉下,每到祭日,在廳堂設下神龕,擺滿供品,上香點蠟,請幾位蓄發和尚,敲敲木魚念念經,超度一番,是堂堂正正的事。但在城裏不同,一派文明,而且女婿又是機關裏的局長,九福婆覺得,萬不能給局長臉上抹黑。所以,今日所做,須悄悄進行,不可告人。

九福婆一手挎著菜籃,一手按著樓梯扶手,幾步一歇,爬上樓去。才走到一半,樓上已飛下六歲的外孫小歲。他睜著眼睛,抓住菜籃,伸手就翻。

“哎哎,不動。”九福婆按住外孫的手,眼睛向四周一掃,俯身說,“小歲乖,回家去看啊。”

回到家裏,關上門,九福婆這才放下菜籃,由著外孫翻找。

“噢,噢,一點點好吃的都沒有……啊,啊呀……橘子!”小歲眼睛一亮,抓起一個福橘,伸到鼻子前,使勁一聞,便要剝皮。

九福婆一把奪下外孫手中的福橘:“這是給外公吃的。”

“外公外公,外公早死了。”小歲鼓著腮幫說。

“亂講!”九福婆厲聲一喝。丈夫永遠活在她的心中。

“啊——”小歲閉起眼睛,張嘴幹嚎。

“噢——,先供給外公‘吃’,然後小歲再吃。”九福婆哄道。

“外公能吃嗎?”小歲睜開眼睛問。

“嘖,真不懂事,做個意思的。”

“意思,外公又不是小孩了,像小歲那麼小。”

“走,走……”九福婆揮揮手。

“我要吃橘子!”小歲不動,堅決要求。

九福婆無奈,歎了一口氣,抓起瓜子袋,咬破袋口,倒出一小把瓜子,遞給外孫。

小歲捏緊拳頭,盯著福橘。

“先嗑瓜子,瓜子脆,香。”九福婆扳開外孫的手掌,倒下瓜子。

小歲捏緊瓜子,又伸出另一隻手掌。

九福婆捂住瓜子袋:“不行,嗑多了上火。”

“我不。”小歲手掌伸到外婆麵前。

九福婆搖搖頭,又抓了一小把瓜子給外孫。

小歲這才罷休。他一邊嚼著瓜子,一邊抓過舊報紙,從抽屜裏摸出一支鉛筆,滿紙畫著橘子。

九福婆趁這時候,忙將供品抱進自己的房間。她關上門,插上鐵銷,又拉上窗簾,以防對麵樓的人家看見。她點上幾炷香,抓在手中,在房間四處散發,驅驅晦氣。然後,她整理出小方桌,桌紋順門,挪到靠牆處,鋪上淡色素花塑料布,又從牆上取下丈夫的遺像,正正地靠牆放著。接著,她在遺像前擺下兩個小瓷碟,一碟倒滿瓜子,一碟擺放福橘,又泡了杯濃淡適宜的茉莉花茶,放在兩碟之間。最後,她用一個薄瓷小白碗,舀了大半碗米,抹抹平,擺在茶杯前,劃火點燃三炷香,小心地插進米中。頓時,香煙嫋嫋而起,檀香彌漫。

這時,九福婆端過一個臉盆,放在桌前地上,準備燒紙錢。突然,她想到靈牌未製,忙開門到廚房,抓起一個地瓜,用水洗淨,削去皮,切成兩半。她翻過半個地瓜,倒扣在桌麵上,又削尖兩根竹筷,插進瓜裏,再到女兒房間,尋來一張紅紙,按樣裁開,糊成信封狀,套入兩根竹筷上。然後,她取下紅紙袋,招來正在畫橘的外孫:“小歲啊,過來幫外婆寫幾個字。”

小歲近來學會寫不少字,正愁學而無用,一見外婆有求於他,立刻跑來:“寫什麼字?”

九福婆想了想,說:“寫……外公靈位。”

“外公靈位?”小歲提提褲子,捏緊鉛筆,用盡渾身力氣,對著紅紙,念一字,寫一字:“外、公、靈……靈……靈……噝——哎呀,這個字……”他不會寫,便空了一格,寫了“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