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呢？”九福婆點著空格問。
“這……這……不要也行。”
“不行！要寫。”
“好好。”小歲略略一想，眼珠一轉，抓筆在空格上穩穩畫了一圈：“〇”。
“怎麼畫個蛋啊？”九福婆莫名其妙。
“不是蛋，這個讀零。不是外、公、‘〇’、位嗎？‘〇’什麼都能替，爸爸看完文件，隻要畫上一個‘〇’就行。”
小歲更正道。
九福婆聽外孫言之有據，便默許了。她套上紅紙袋，豎起靈牌，正正地擺在丈夫遺像前。
一切就緒，九福婆一絲不苟地重新梳了發髻，換了身整潔的衣服，平心靜氣，排除雜念，進入虔誠的狀態。她蹲下身，挪過臉盆，開始燒紙錢。
“老頭子啊，給你寄錢啦。”九福婆輕聲喚道。
小歲蹲在一旁，看著外婆把紙錢一張一張引燃，投入臉盆裏。
“外婆，這一張，是多少錢？”小歲問。
“十塊錢。”
“那給外公寄多少錢？”
“三百塊。”
“喲！”小歲驚得睜圓眼睛，心想，“錢都燒成灰了，外公收到了還怎麼用？……就算能用，這麼多錢，三百啊！外公一個人能用得完嗎？”他感到不平，不平則鳴：“外公一下子就給三百塊，給我一個月才兩毛錢。”
“外公要用一年啊，買米買菜，又要喝茶吃水果，衣服髒了，還要花錢請人洗呢。”說完，九福婆在臉盆前攤開報紙，擱上枕頭，按按平：“小歲，給外公磕三個頭。”
小歲想起鄉下小姨結婚拜天地的情景，覺得有趣，極想照樣跪拜一次。於是，他兩腿一曲，雙掌按地，悶頭就磕。
磕了三下，似乎不過癮，又磕了三下。仍有餘興，還要再磕，被外婆製止了。
小歲這才戀戀地直起身，用手一抹額頭。這一抹不要緊，視線所及，恰是疊起的五個福橘。他盯了一陣，魂靈便被福橘所吸引。
九福婆哄走外孫，然後默默地望著丈夫遺像，憶起丈夫生前待她的好處來，不禁老淚簌簌。她撩起衣角，朝眼窩裏按了按，便嘮嘮叨叨地向丈夫傾訴著家裏的情況，城裏鄉下，兒輩孫輩，大事小事，不漏絲毫一一告之，以免丈夫掛念。然後，她又交代衣食住行等等注意事項，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最後，她指著桌上的供品說：“都是些你喜歡吃的，你慢慢‘吃’吧。”
九福婆恍恍惚惚，仿佛看見丈夫端坐在供桌前，剝橘，品茶，嗑瓜子……便寬心走出房間，拉上門，由著丈夫盡情“享受”。
一如往日，九福婆在廚房淘米擇菜，忙弄家務。照例，小歲在客廳陽台玩耍。
一陣過後，小歲不見了。
“小歲！小歲！”九福婆叫了兩聲，沒有應聲。她想出去尋找，煤爐上燜著幹飯，不能脫身。正猶豫著，隱約聽見自己房間裏，有斷斷續續的聲響。她以為外孫在房間裏，又叫了一聲：“小歲！”沒人答應。她猛然警覺起來，便咳了一聲，邁著響步走上前去，打開房門，掃了一眼，房間裏空無人影。她心裏頓生疑竇：“難道老頭子……”她望著丈夫遺像，香煙彌漫，丈夫如置身雲霧間，飄移不定，大有呼之欲出之感。霎時，她的心口“嘭、嘭、嘭”激跳起來，不敢久留，遲遲疑疑地走出房間，掩上門。
過了一陣，小歲出現了。
“你到哪裏去啦？”九福婆問。
“我……我到那邊去玩，那邊樓……”小歲指了指樓外說。
“你有沒有到外婆房間去？”
“沒有。”
“天……”九福婆心裏發慌，忙用手按住心口。
小歲雙手插在褲袋裏，在客廳裏踱著。突然，他在外婆房間門口站住，側耳聽了聽，驚叫道：“外婆，房間裏有聲音，好像有人吃東西。”
“啊？！”九福婆一驚，急步走來，手掌豎在耳朵邊，屏氣聽著。
小歲說：“啊呀，又沒有了。”
九福婆手腳發抖，輕輕推開門。小歲伸臂直指供桌，大叫：“外婆，橘子少了三個。”
“噢！”九福婆叫了一聲，手不停地拍著心口。
“一定是外公吃的。”小歲強調。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九福婆一邊禱告，一邊拉著外孫，慢慢走進房間。
突然，小歲掙脫外婆的手，指著床底，叫道：“啊呀！
看！外公還把橘子皮扔在床鋪底下了。”
九福婆一震，眯眼俯視床底，果然有堆橘皮。她抓起橘皮，細看一陣，皮筋還潮，可見棄之不久。頓時，她臉色刷白，皮肉痙攣，呆住了。
小歲嚇得亂搖外婆。
九福婆緩緩醒來，兩腿一鬆，跌坐在床沿上，嘶聲大哭：“……一吃就是三個橘子啊……老頭子啊，我不在你身邊，你受苦啦……再熬幾年吧，我就來，你等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