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
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裏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麵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凶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
郭靖和我盤膝坐在地上,一麵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麵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
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誌,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和我功力遠遜三人,這會在黃藥師催動內力之後,兩人但守不攻,隻是一味防護周密,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我倆降服。
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
我停竹凝聽。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
而這時我發現郭靖也停下來凝神傾聽,臉色變紅。我本人的感覺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象是被黃藥師控製住了心神一般。
就在這時,除了兩人突突的枯枝聲之外,又多了一種聲音。原來郭靖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的敲將起來。這可真是周伯通的雙手互搏之技,化一為二,等於現在有三人防守,伺機反擊。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是不可小覷了。”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
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他吸引了黃藥師單調最大的攻擊,而我則間乎其中,每當黃藥師的音律要拐著郭靖的聲音時,我才出手敲下重重一擊,每擊之下,黃藥師的調子為之一變,但很快又恢複,繼續纏鬥我和郭靖。
洪七公和歐陽鋒暗自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
突然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不隻是我抖,郭靖也在發抖,而且比我抖的更厲害。
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一會會功夫,我還在發抖,而郭靖則出了異態,隻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
原來,這曲子當你不知奧妙時,運功抵抗,你內力愈強,反彈愈強。黃蓉知這曲子的奧妙之處,所以她隻是聽,左耳入右耳出。歐陽鋒與洪七公則是在品評黃藥師曲子內力與音樂切合之精妙,全然沒有先前三人以曲鬥武的感覺和氣勢,而我這會隻是跟在郭靖之後敲打邊鼓,受的反彈之力遠小於郭靖。
突然之間,曲調又便,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我剛從黃藥師的曲中聽出炎熱之意,郭靖那手中的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他化一為二,以兩個不同的個體去防守反擊,身子也是冰火之間,此時跟上了簫音,更是十分的危險。
我竭力的拍打著枯枝,發出一連串空空之聲,簫音為之所擾,而我本人的感覺也從寒冬急轉入炎夏。郭靖此時卻抖的將要跳了起來。
就在此時,簫音嫋嫋,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
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當下馬上繼續凝氣調息。
我比他好一點,調息良久,才站起來。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禮儀上要做足,於是我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不禁好笑,叫道:“易哥哥,你且坐下息息,看你氣血都沒平複。”
我說道:“還好。”
黃藥師說道:“逞強。”說罷之後,臉色居然柔和了起來。
可他看多幾眼瀟灑的歐陽克之後,表情又恢複到平淡之中。黃藥師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七兄的兩位弟子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
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
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隻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
隻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麵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隻生了這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
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
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不通音律,不通詩書,剛才已經被你折騰了一回,現在卻來考教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麼?講打麼?你要扣住我?”
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
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
黃藥師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布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該的。”
沒想到郭靖居然搶前跳了出來,隻見他又回頭對我說道:“易兄弟,怎的,有心再與歐陽大哥比一場嗎?”
我哈哈大笑:“郭大哥都不怕,小弟有什麼好怕的。”
哪知洪七公道:“好哇!你們愛丟醜,隻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
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豈知這兩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
黃蓉不語,料想這一場我和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那麼以前兩場比試歐陽克輸了,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我和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餘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麼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心中暗暗盤算如何逃出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我們三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三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