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裏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藥,隻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
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麼意思?”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
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枉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
郭靖蹲下地來,想去背周伯通。黃藥師看了一眼,便吩咐他的仆人把周伯通給背上了,我們一幫人一起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隻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
黃藥師道:“那麼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
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
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麵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遊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
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
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
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我哪裏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胡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隻有我和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裏暗暗好笑,三人同住一洞的時候,他這套把戲沒少玩。麵對一個白胡子的大哥,與你不講理滾動耍潑,你還有怎麼集辦?
周伯通扯了一陣胡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
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
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麼快就去?”
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擾罷。”
黃藥師歎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
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
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隻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豔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癡了,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把黃蓉給搶到手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
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
洪七公尚未回答,我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
周伯通笑道:“那有甚麼幹係?你嶽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裏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
黃蓉笑道:“那麼我呢?”
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黴。”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麵,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隻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我也搞明白黃藥師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說這船不吉利,應該裏麵有什麼原因,可惜的很,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讚你藥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隻怕應付不來,是以決意陪他同乘。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是多慮了。你們兩小子也去罷。”
黃藥師又改口了,從小子,到世兄,到賢侄,這又回到小子了。
我和郭靖不知如何是好,是留下還是跟著洪七公和周伯通走。一邊是可能的嶽父,另一邊是師傅和結義的大哥。
我說道:“黃前輩,此去還要先幫郭大哥把殺父之仇先了結···。”
哪知我話說了一半,黃藥師臉色已經變了,說道:“今日離去,改天你等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們的榜樣!”這啞仆舌頭早被割去,隻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髒已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
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仆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歎:“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
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我不明白郭靖跪下是什麼意思,呆呆的站在一旁。
洪七公道:“他難道說錯話了嘛,甚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
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
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麼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裏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
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
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易賢弟也知道的,這還是易賢弟告訴我的。”
我真沒想到周伯通會這麼說話,急道:“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我們兩能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隻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不可抑製,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
黃蓉待要開口,已經被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
洪七公驚道:“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
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麼?”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我苦笑道:“周大哥,這下子,我和郭大哥可被你害慘了。”
周伯通不以為然:“騙黃老邪一下有什麼關係,慘什麼,你們有我慘呀。還說是兄弟呢?我在這裏可是被關了十多年的,現在又被黃老邪打傷了。你們都不幫我。”說完居然又哇哇大哭起來,把我們幾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
,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隻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
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麼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
隻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麵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
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隻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這船中隻怕真有甚麼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
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麼古怪。你跟在後麵,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麼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
歐陽鋒笑道:“好,那麼後會有期。”一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呆呆出神。我拉他起身,說道:“蓉兒能逃開的,等你的事一了,我們再到島上來找蓉兒。”
這話說的郭靖臉通紅,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
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隻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候,都是默不作聲。
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