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李白五嶽尋仙記(1)(1 / 3)

信手拈來那部翻得陳舊的《西遊記》,這次卻看到了李白的影子。

那還是唐代的天上人間,花殘花謝的暮春時節。

44歲的李白、一個被文學被詩歌邊緣化的李白,身著銀白色圓領缺骻袍衫,草裹烏紗巾,倒騎著一匹灰絳色的毛驢,一路想著陶潛“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的詩句,嘴裏卻吟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人生感悟:“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從長安紫禁城奔華陰縣顛簸而來。隻見他:唇上長長垂下的八撇胡,已有幾縷銀白,與那下搭在肩上的兩根帽翅,交相輝映,隨著清風佛吹,一顛一簸,顫顫巍巍,既有不屈不撓的翹起挺拔,又有說不出的一身輕鬆,還有滿腹壓抑胸中的一腔酸楚。此時的李白,心情確實複雜。而又冤家路窄,恰逢知縣大人招搖過市,他幾乎與那乘轎子撞了個滿懷。

前邊打著“肅靜”“回避”牌子的走卒,還有打手,狗仗人勢,蜂擁而上,把那頭目中也無人的毛驢,團團圍住,群狼似虎的,把李白從驢上拽下來。大聲嗬斥道:“哪裏來的山村僻野之人,竟膽敢如此無禮,還不趕快跪下?”李白上翻著鳳白眼倒立著豎蠶眉,哈哈大笑:“小人曾令龍巾拭吐,禦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竹溪六逸’、‘酒八仙人’,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乎?”知縣一聽,魂驚四散,忙露出一副奴才嘴臉,奉承李白為“詩仙、詩爺爺”,欲接府上“供奉”。李白不大給麵子,仍然倒騎上驢,上翻著那對鳳白眼,一仰脖目,便中無人:“上華山會得丹丘子,再說”。言罷,給了驢屁股一巴掌,那驢就馱著李白,奔著華山逍遙觀的方向,屁顛屁顛去了。

丹丘子是當時著名的雲遊道士,李白與他的交往很深,十多年前就相識了。李白第一次進京見玉真公主,就是丹丘子的引薦。“無事有宗教,長壽學老道。”當時,皇帝和女兒都想長生不老,於是便信奉道教推寵道教。丹丘子因此成了玉真公主的座上賓。李白在長安終南山,通過衛尉張卿見到玉真公主,還獻詩一首說"何時人少室,王母應相逢"?!玉真公主高興,喜笑顏開對他說,“吾欲隨父皇打獵,不便款留。愛卿有何華章,可隨身轉帶,即日奉上。”“大道匡君,示物周博。聖朝園池遐荒,殫窮六合……”,李白當場作《大獵賦》,一揮而就。隻可惜唐玄宗玩獵的特別心跳,把玉真公主轉交來的《大獵賦》,隨手丟給侍從,沒看。一年過去,杳無音信。李白隻能整日泡在京城,與蘇晉、張旭、賀知章等人,澆愁借酒,不醉不罷休。賀知章也曾向皇帝推薦過李白,可也沒結果。隻好安慰他:“子謫仙人也,是太白金星貶謫到了人間。皇上早晚是要召見的,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這好事真多磨,一磨就磨蹭了十二年。到了公元742年,李白仍舊“韌而不舍”,再次感動玉真公主,又經道士吳筠等人的推薦,唐玄宗終於宣召李白入京上殿。皇帝知道李白詩寫得好,便和楊貴妃吃喝玩樂時帶上他,讓他即性賦詩。李白鬥酒詩百篇,信筆由來便寫下了《清平調》三章——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支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

無事生非,第二首禍起蕭牆:“飛燕”出身微賤,與被封為昭儀的妹妹既狼狽為奸又爭風吃醋,是漢宮裏出了名的淫蕩皇後。漢成帝駕崩,平帝即位就將她廢為“庶人”,自殺身亡。高力士挑撥離間對楊貴妃說:“以飛燕指貴妃您,是賤之又甚矣!”楊貴妃越想越後怕:這詩要傳到宮外,自己豈不與趙飛燕成了一丘之貉?事情後來發展的結果,對高力土來說可謂讒毀有術,對李白來說也是“罪有應得”:自古伴君如伴虎,在皇帝麵前做詩,別人都戰戰兢兢的,誰讓你喝得醉醺醺的信口雌黃?不葬送自己的前程才怪呢?!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李白作詩行,當官肯定不行。因為他不懂流血的政治,更不懂官場厚黑學,卻反過來狂妄至極不知天高地厚,連起碼的“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的粗淺道理都不懂。所以,他當一個“禦用文人”都不能長久。“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他出了京城反思後才認識到的。他在待詔翰林期間,除了《清平調》三章,還寫過《宮中行樂詞》、《聽新鶯百囀歌》、《陽春歌》、《侍從遊宿溫泉宮作》等“禦用”製品。作為一個禦用文人的他,也許正沾沾自喜於禦手調羹、力土脫靴之榮,哪裏會想到作有意譏諷貴妃的詞?但在後人的心目中,《清平調》卻有譏刺意。不說《舊唐書》、《新唐書》“李白傳”,就說宋以後的《彩毫記》、《沉香亭》、《李太白貶夜郎》等戲文,都看成這結果,京劇《金馬門》更是如此。專寫唐明皇楊貴妃愛情故事的《驚鴻記》、《長生殿》等傳奇,大肆渲染李白醉賦《清平調》,遠不是那麼回事兒。近代《吟詩》、《脫靴》昆曲等劇目,又恐無過之而不及。於是乎,我們有理由替大詩人李白慶幸,皇帝盡管嫌棄他,但還是給足了他李白的麵子:不但不殺他卻“賜金放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是他入京上殿前在齊魯任城《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末尾洋洋得意的兩句;還有《與韓荊州書》壯誌淩雲的“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的映照;更有《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為佐證:“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已……乃虯蟠龜息,遁乎此山。仆嚐弄之以綠綺,臥之以碧雲,嗽之以瓊液,餌之以金砂。既而童顏益春,真氣愈茂。將欲倚劍天外,持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雲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長籲,謂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蔭君青鬆,乘君鸞鶴,駕君虯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方未可也。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一枕黃梁再現,轉瞬成過眼雲煙。識時務者為俊傑,李白做官的夢終於破滅了,他不“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還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