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信他們幾個人能把天捅個窟窿! ”
他常對人這樣說,黃麗臨走時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是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也給他敲了一次警鍾。他來下永平都已經快二十年了,從來沒有認真地考慮過自己的前途問題,他早已心灰意冷(和櫻桃結婚後,他打算和她一起過上幾年十幾年平淡無奇的生活也就過得去了,也可以了此殘生了。他早已忘了他是誰,青年時代那個才高八鬥血氣方剛抱負遠大的齊越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他早已忘了同學們為了羨慕他的超常才華而送給他的外號“從頭越”。黃麗走後,一連幾個晚上,他都要到很晚才睡;白天雖說還是照常上工,但話語比先前少得多了,見了村上的人也不如以前那麼熱情殷勤了。許多人已經在背地裏議論說,自從老相好的來過之後,齊越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嘴尖舌快的已經在悄悄傳言齊越要和櫻桃離婚了,一些老年人也已經開始為櫻桃肚子裏尚未出生的孩子由誰撫養而發愁了。這些話不可能不傳到櫻桃娘家人的耳朵裏,不可能不傳到櫻桃的耳朵裏。當爹娘兄長叮囑她要多加小心提防著點的時候,櫻桃連想都沒想就對家裏人說)“你們別聽那些爛舌頭的亂嚼耳根子,我的男人我知道。”
其實,她也發現自從黃麗來過之後,齊越的行為確實有點反常。
不過她沒有多想;她知道他的心裏很不好受,她也替他和黃麗感到惋惜。她相信他會挺過去的。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好像證明她錯了。黃麗走後都一個多月了,齊越的反常現象不但沒有結束的跡象,反而有點變本加厲了。除了正常上工之外,整天鑽在那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裏不出來,也不告訴櫻桃他在幹什麼。櫻桃也來了氣,根本連問都不問)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吧,看你能折騰個啥出來!可說歸說,心裏還是放不下,有一天在齊越出工之後,實在壓不住自己好奇心的櫻桃還是打開了那間屋子的門,一看讓她大失所望。她在這間小屋子裏沒有發現任何特殊情況,這很令她沮喪她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間小小的茅草屋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雖然是泥土地,卻一點髒東西也沒有。新支了一張床,擺了一張雖然破舊但擦拭得非常幹淨的桌子和板凳。靠窗戶的牆根那裏一字擺開許多好像剛被解放出來的有點發黃的書籍。她拿出幾本看了看,除了能認識一些漢字之外,別的啥也看不懂。她發現有幾本書被蟲蛀了,趕緊用幹布擦了擦,又用衛生球熏了熏,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桌子上還有一盞帶罩子的煤油燈和幾支筆。她不明白他這是要幹什麼,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是個老實本份的山裏女人,她知道女人在生活中的地位。自打喜歡上齊越的那一天起,她就準備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所以她什麼都不怕。她不怕他有學問,她知道,他就是再有學問,也得有她陪他吃陪他睡。但她怕齊越丟下她,不理她,她十分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可她沒有問,她覺得這事還是等齊越自己說出來好一些。他要是實在不願說也就算了,他不說肯定有他不說的道理。她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說服了自己。
開始,齊越壓根就沒把這當回事。在他的潛意識當中,他隻把櫻桃當成了山裏司空見慣的純母性的那種女人,關於學習呀知識呀國家大事呀什麼的,尤其是個人前途命運這些東西,他不屑跟她談起,他自以為是地認為跟她談了也是白搭,她不會懂,她隻懂得勞動做飯生娃過日子,她隻知道這些。他本來已經習慣了跟她一起過這樣平淡無奇瑣碎難熬的日子,如果不是黃麗的再次出現,他肯定會和櫻桃一起這麼年複一年地過下去,他也別無選擇。可黃麗來了,除了給他帶來保持了多年的寶貴愛情之外,還給他帶來了外邊世界的許多信息。他原來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死了,黃麗的到來使他真正地了解了自己,原來這許多年來自己一直是在自欺欺人。什麼心如死灰之類的話他不知給永平村的男女老幼說了多少遍,他甚至都對著大山深溝古廟老樹發誓,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再也不想回到城裏去了,再也不想回到傷害過自己的人們中間去了,再也不想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原來認為自己還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一個意誌堅強的人,現在看來,他錯了他錯誤地相信了自己的鬼話他現在才覺得,其實自己是一個渾身裝滿了炸藥的炸藥包,遇著火星子就會隨時爆炸,而黃麗就是那火星子他覺得他渾身上下被壓抑了多少年的求知欲望、衝出山溝走向外麵世界的欲望簡直就像熊熊大火一樣快要把他燒死了,“我不能就這樣平平淡淡無聲無息地死去,絕對不能!”他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對自己說。有一次他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金榜題名,和宰相的女兒洞房花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