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重世界
蕭紅在作品裏建構了兩重生命世界:荒蠻冷酷的成人世界和純淨溫馨的童心世界,在看似無意的平行對照中完成了對世界和人類生存狀態的洞察,同時表達了自己對溫暖和愛的永遠的憧憬與追求。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深愛的詞語,蕭紅喜歡用“荒涼”,荒蕪而淒涼,喚起人們獨愴然而涕下的唏噓感慨。蕭紅認為荒涼的環境導致了人心的荒寒,她的作品《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後花園》等直接以地名為名,對人類生存環境進行隱喻性的揭示,也負載了作者對人生的獨特理解。他們“所有的思考、反應、行為、結果都不過是對天造的泥坑、對自然環境的順應、臣服的方式。”大泥坑成為人們混沌麻木的生活態勢的隱喻。作品中把大地凍裂的嚴寒(《呼蘭河傳》),“要把人吹跑”的狂風(《曠野的呼喊》),“會卷走一切生命”的、讓人產生“對人類的一種默泣,對病痛和荒涼永遠的詛咒”的黃河(《黃河》),活躍著野狗和蚊蟲的亂墳崗(《生死場》)……呈現的是冷峻嚴酷、死寂板滯的生存環境,帶給人痛徹骨髓的荒涼感。風霜雨雪中,“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著自然的結果。”“永遠體驗不到靈魂”的鄉人以觀賞他人生活的苦難,咀嚼他人痛苦來感受生活的樂趣,這是人性的黑暗與扭曲,是成人世界的極度荒蕪。
呼蘭小城的生命卑賤,千年流傳的習俗則不可違背,它們將人的生機和活力窒息。第二章開篇明言要寫呼蘭河精神的盛舉,結尾卻赫然寫道:“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作的,並非為人而做的。至於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為活人預備的跳秧歌、獅子、龍燈、旱船一筆掠過。生存環境的荒蠻帶給呼蘭人生存態度上的得過且過,作為民俗風情展示給讀者的卻是把鬼的事情看得比人重要。似乎無意的對照中,荒蠻的生存環境與生命的蓬勃形成了並生的奇異風景。作家關於生的價值,小城的眷戀與批判都在筆下現出鋒芒。
蕭紅有一種堅韌的生命力,或說絕處逢生的能力。她一次次被背叛,卻從在種種打擊下頑韌地昂起頭來。她遍嚐人情冷暖,筆下卻對溫暖和愛“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正好與酷烈的成人世界形成巨大反差。
《呼蘭河傳》中後花園在孩子純淨的眼睛裏,看到的是生命的蓬勃與生活的溫馨。慈祥、愛笑的祖父,黃瓜、蜻蜓、螞蚱、藏著各種寶貝的儲藏室……“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寫自己的頑劣,這頑劣對應的是祖父的寵愛。沒有祖父也就沒有了頑劣的前提。這些瑣碎細細道來的往事都銘刻在心,閃著別樣溫馨的光芒,隔了幾十年悵惘的回望,格外令人留念。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到天上去,也沒有人管。”(《呼蘭河傳》)童話一樣優美的語言和意境!什麼都是自由的,為著各人的生活蓬勃生長,不受限製,沒有阻礙,沒有閑言碎語,沒有粗暴幹涉,活得明朗快意。這樣的生機盎然,繁華鮮嫩,構築起蕭紅作品讓人熱愛與向往的豐美的生命世界。如果說她筆下酷烈的生存環境曾讓我們絕望的話,那這個奇妙靈性的後花園則帶給我們生的歡悅和蓬勃的生命激情。這是由蕭紅苦澀的人生際遇所決定的,荒涼孤寂和天真靈慧坐在情感蹺蹺板的兩極,形成兩種極端的生命體驗雜糅的奇詭的美。
最集中展示這種美的莫過於《後花園》。後花園裏“一座冷清清的黑洞洞的磨房”和蒙上眼罩埋頭拉磨的驢子,三十多歲的馮二成子困居磨房,外麵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精神萎縮至無所思想。隻有在黎明狂敲梆子,才顯出他渴望與世界對話的焦灼與壓抑。而在磨房外麵,小動物歡騰飛翔,各類植物生長得率性隨意,窗欞上的黃瓜秧子自由攀爬,大黃瓜小黃瓜胖黃瓜瘦黃瓜嘀嘀嘟嘟地響,“蜻蜓飛,蝴蝶飛,螳螂跳,螞蚱跳。”野花“把院子煊耀得閃眼,把六月誇獎得和水滾著那麼熱。”這是一個充滿了生命活力,有著自給自足的充沛的美感的世界,是人力幹預之外的充滿自由,奮發向上和快樂天性的世界,是極為幹淨極明亮又極活潑的兒童的眼睛對他衷心喜愛的事物的凝視。園裏園外“隻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隔著多遠似的。”這樣的對比中寫出人活著的單調荒涼。單調困窘的生活就像那個磨道,能損蝕一切光陰,一切青春,激情和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