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女兒的出現是生命中的意外,“他每天睜開眼睛,都覺得是鄰家女兒驚動了他。他在夢中羞怯得紅了好幾次臉。”這種驚動類似於冬眠的被喚醒,平生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意識。然而他的愛如此羞怯,短暫的單戀像倭瓜開了一朵謊花,因愛激發的生命衝動複歸荒涼。他繼續與驢子、老鼠為伍,娶了一個蒼老的寡婦,開始樸實寧靜的生活。而這種生活也不能安享,妻子孩子在貧困和寒冷中死去,將他一個人丟在孤獨的塵世。命運的乖謬或虛無讓這個故事變得荒寒冷硬,突破人生困境的努力終告失敗,這是人類生存的嚴酷與悲哀。可以說是蕭紅對生活黑暗底色的悲觀認知讓她刻意製造了希望的破滅。她在馮二成子身上熔鑄了自己的生存體驗。
(二)三層意蘊
1、對生命價值的思考
蕭紅是個極具反抗意識但又有慘痛人生經曆與經驗的作家,不堪回首的往事投射在作品中便添加了刺骨的荒寒。為抗婚而離家出走,身懷六甲險些被賣做妓女,兩次生育之痛卻未能享受做母親的幸福,婚姻都以悲劇收場。這種真實的生存體驗作為女性的悲愴意識被寫入作品,促使她以女性視角執著關注女性的苦難,並探詢苦難之源。她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個女人。”“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啊,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形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這似乎可以解釋何以在她的作品中有那麼多女性悲劇,她又何以用那麼多筆墨描寫女性的生存困境。她是在用自身的慘痛的生存體驗來關照整個女性群體,思考生命的價值。
《生死場》是蕭紅初登文壇的亮相之作,粗礫荒蠻,充滿苦痛和怨毒的仇恨。這種恨浸透在生育之痛和男性瘋狂的性本能描寫上。書中最為撼動人心的是金枝和月英故事的書寫。十七歲的金枝與二十歲的成業自由相愛,然而約會中隻有動物般的發情交配,金枝卻一直處在恐懼之中,流言蜚語,母親的打罵,還必須獨自承擔這個並非帶給自己快樂的罪惡的後果。小說用相當長的篇幅描寫金枝懷孕後的恐懼和生育孩子的痛苦。僅僅幾個月後,成業在一次爭執中摔死了未滿月的孩子。金枝去亂墳崗看她的孩子,“嬰兒為什麼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小小的孩子睡在這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作伴!”似一首淒慘的小詩,可以看見蕭紅噙在眼角的淚,現實中沒有能力沒有機會施展的母愛在這段浸著血淚的文字裏一覽無餘。“在鄉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麻麵婆和李二嫂子生孩子時,牆角下“不知誰的豬也在生小豬。”全村最美麗的女人月英,因得癱病而被丈夫虐待,叫上大半夜連口水都喝不上,身上生了蛆都不去管她,任她自生自滅,淒慘死去。“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互不關聯。”這是何等淒楚的場景,需要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做到不聞不問?五姑姑的姐姐生產時光著身子爬在滿是灰塵的床上,連柴草都被奪走了,在生死一線掙紮時,她的丈夫酒瘋子一樣闖進來,用長煙袋揍她,把一大盆涼水澆在她的身上。這番折騰中孩子生下來就死了。
這些對女性生育、疾病、死亡等的描述冷凝、悲愴,滲透苦難與辛酸,充滿無望的掙紮,一片荒涼死寂之態,進而追問女性的生存意義。蕭紅設置人物時,人物命運都與她自己的命運有一些隱秘的聯係,有隱喻和象征意味。她展示了一個個生命被浪費、被殘害、被虛擲的悲劇:樂嗬嗬的小團圓媳婦、美麗的月英、沉浸在愛情幻夢中的金枝,大眼睛的王大姑娘,被囚困在磨房的馮二成子,生下來被父母肆意打罵甚至摔死的孩子們,豬狗一樣被迫遭受生育刑罰的女人們等,他們生命的活力與光彩在大泥坑一樣汙濁的生態環境裏轉瞬間就消逝了蹤跡。在這樣令人怵目驚心的揭露性筆觸裏,隱現的是作者對生命的渴望和讚美,是對褻瀆、扼殺生命的行為的極度憤慨與聲討。生命不應被壓製,而應像後花園中的玉米黃瓜一樣,“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那是每個個體生命的權力,可以說,蕭紅在這種描述裏觸及到了一個人類的普遍的生存困境,那就是自由與壓製。生命個體對自由的天然向往與社會環境對自由的規範,形成了生命的頑韌堅強和人生的無奈荒涼。這種感悟超越了一般鄉土文學的局限,達到了對人的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思考和人類生存狀態的審視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