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的質問還包括有知識有文化的高雅人們就更懂感情嗎?穗子父母一直在嘲笑這個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的原始、土氣和粗俗,嘲笑穗子眼裏對食物的饞,嘲笑祖孫倆的對話,甚至他們原始的親密。穗子認可這種嘲笑,並因此而感到深深的羞愧。所以穗子在以後的歲月裏不去想念老人,甚至嫌棄厭惡,為外公而自卑——那是她母親在看到穗子有外公身上“惡習”,一個文明人看見沒有文化的老農時的嫌棄。而這份曾經的嫌惡最終將要變成愧疚折磨她一輩子。在她真正領悟到真情的可貴,形式的不可拘泥時才會有的情感。所以作者在結尾處重重得寫道:“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裏隻填了一個人的名字,當然是穗子。”外公不高雅,隻會近乎賭氣地說:“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裏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所以他也原諒了穗子。
《黑影》故事展開漸漸撬合進成人的世界,食物短缺,反動文人爸爸的被管製,寫過詩的餘老頭末日一樣的生活;外公對穗子全心的疼愛;這一切都與吃有關,正因為食物的嚴重短缺,外公的愛顯得那麼珍貴,穗子對黑影的愛那麼無私,而黑影的盜竊是那麼重要,它被抓後的慘劇也早已注定。文字中見縫插針地安插了很多對當時社會現狀的描述:食物的短缺。黑影不肯吃外公辛辛苦苦從垃圾箱裏翻出來的魚雜碎,外公罵它“我還沒葷腥吃呢。”“他納悶食品短缺是不是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係,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的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食物嚴重短缺的年頭人們把捕鼠器做得這樣誇張得大,或許是為了解恨出氣,是為了虛張聲勢。”在黑影被夾掉兩個腳趾時,外公說:“好,光榮,這下做了國家一級殘廢,每月有優待的半斤肉。”春節時每家兩斤豬肉被外公每天割一小塊,燉一小鍋湯,直到肉裏有股可疑的氣味,外公才與穗子分享。因聽說爸爸要來,從勞動改造的采石場回來,外公花了二十元錢買到冰凍高價肉,卻是十年前儲藏的,已經不能食用,於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花了八個小時去退掉。
《老囚》三十年大牢坐下來,不光烙印下監獄裏的一切行為習慣,連身上的氣味都似長進靈肉裏去了。他一生偉大的舉動是拿他全部家當賄賂管教,冒著生命危險,跑了三十多裏路去看了一次電影裏的女兒。這是小說全部的故事情節。
“我”眼中的姥爺長相猥瑣,常搜刮家裏的零花錢去看電影,常被鬱鬱不得誌的媽媽抱怨,被家裏人使喚。但是在姥爺的講述中,人物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捕入獄,漫長的三十年裏,在滴水成冰的青海湖,饑餓,粗礫的風,極度艱難的生存裏,對家人的思念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當他聽說女兒演的一部電影要在廠部放映的時候,決定看看電影中的女兒,這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場部離大隊有三十多公裏,隻有大隊長有權批準,從隊長到中隊長再到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需要兩個禮拜才能批下來。而電影隻有這一場。於是他決定偷跑,要趕在晚上十點多鍾點名前回來,否則也會以逃跑論處。
他拿出了全部的家當:一支派克筆,一小瓶進口止疼片(他是準備留到最艱難的時候用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牙疼起來,頭能把土坯子牆都頂個坑來。)剛進裏麵的時候,西服,瑞士手表,美國皮靴,結婚戒指都換成了羊油、羊頭之類的食品,才熬過饑荒活了下來。他用剩下的全部家當賄賂了王管教和羅橋之後,還是讓哨兵的子彈打得腳邊的雪開花。三十多公裏的山路,棉襖全給汗濕透了。遇上鎮子戒嚴,從荒地走,又遇見抓逃兵的人,隨時可能被誤殺。好不容易跑到禮堂,電影還有十分鍾就要結束了,他用兩塊錢賄賂一個小男孩讓他站在凳子上看一眼,(一個月才發五角錢買衛生用品)看見了一個女的,怎麼看怎麼熟悉,站在凳子上嗚嗚的哭,也不曉得哭了多久。周圍走的人耍把戲一樣看他,看一個老頭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號衣,跟猴子一樣爬的那麼高,在那嗚嗚地哭。後來想要凳子的孩子一腳揣在凳子上,於是他直挺挺的摔在水泥地上,摔得一臉的血和碎牙渣子。忍著疼,迎風跑回去,“那風是滿頭滿臉的砍,滿嘴的鑽。”“犯人沒有內衣內褲,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裏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舊棉花織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氈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廢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輪回了多少次,早沒有彈性了。據說裏麵還摻了碎紙渣,全靠份量擋寒。”來回幾十公裏路,汗濕,結冰,幹了,又結冰,人走一步,就跟銼刀在皮膚上銼一銼,一身都銼爛了。終於趕上天亮前回去了,從棉衣褲裏剝出一個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