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聖茂死了。
郎中說他得的是“水臌病”,由於過度勞累,外感風寒,再加上被惡霸老財逼得走投無路,悲憤難當,後悔不該出來販豬,鬧得上當受騙,背了黑鍋還賠了土地命根子,這長期營養不良的身子骨怎麼受得了?前兩天,服了草藥,本來還平穩,第三天趙老官的狗腿子帶著人來討“債”收地,凶神惡煞一般,傳珍、傳祥破口大罵。挨了揍還被按住不能動,時梅、傳海隻是哭。吳氏苦苦哀求,鄉親們一個勁說好話,都沒有用,逼得時聖茂交出了地契。這才罵罵咧咧地帶著地契走了,臨走留下話:“要打官司你們就到鎮上去,你立了文書,打了手印,想蹲大獄就來告狀!”
這班魔鬼剛出門,時聖茂便大叫一聲,滾下炕來,不能動了。大家慌了手腳。把他抬上炕,請來郎中,一摸脈就直搖頭,說:“凶多吉少”,勉強開了個方子,歎著氣告辭了。
時聖茂這場病先後二十天的工夫,遍身浮腫,肚子鼓得好大,終於咽了氣。時傳祥一家的悲痛欲絕自不必說,街坊四鄰乃至整個大胡莊都陷入了悲憤之中,那年月,窮人實在是沒法活了。
土坡上又添了一座新墳——這一片的墳包包裏埋的差不多都是被那吃人的社會逼死的怨鬼。
吳氏領著一群孩子們跪在墳前燒著紙錢,那青煙和著紙灰飄動著。時聖茂的美夢變成了噩夢。死亡結束了他半生的痛苦,可撇下的老婆孩子還得活下去。一家的頂梁柱倒了。土地也變成人家的了。靠什麼活?幾張嘴吃什麼?吳氏的淚快流幹了,眼前是一片黑茫茫,她也想跟著丈夫去,一了百了,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可是幾個孩子怎麼辦?她怎麼撇得下?
小時傳祥望著不遠處那塊土地,那塊本屬於他家的土地,痛楚和憤怒衝擊著他幼小的心靈……他曾經和母親、哥哥一起在那塊地上如牛馬一般地拉著犁,他爹在身後吃力地扶著犁。娘兒仨拉犁時彎著腰,手觸到地,好像四條腿的牲口一般,麵朝黃土背朝天,汗珠滴下來,在泥土上摔成八瓣,那肩膀是痛啊,可換來的是半年糠菜半年糧;那腰是酸啊,可自我安慰著:“八十二歲才長腰哩,俺不到十歲,咋會腰痛?”硬頂著也就過去了。可現在呢?爹沒了,地也沒了。想在自家的地上爬行也辦不到了,想把汗水灑進自家的泥土也辦不到了,想在自家土地上磨破肩膀、累斷腰杆也不可能了,想聽到爹對自己的訓斥聲也不可能了。帶回來半口袋凍得結結實實的豬糞蛋蛋也沒地方撤了。……啊,販豬,拿工錢,賺錢買頭牛,買肉過年包餃子,給弟弟妹妹帶好吃的……原來都是一場噩夢……爹啊,爹啊,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鬼魂?你聽得見俺們的哭聲嗎?你到了陰間能告狀嗎?閻王爺能主持公道嗎?人間的苦難什麼時候是個頭?俺這麼點年紀,俺怎麼辦?怎麼能幫幫媽媽和哥哥渡過難關?怎麼能照顧好妹妹和弟弟?爹啊,你死得太慘了,太快了,你是被逼死的,被害死的,你告訴老四,俺們該怎麼辦?啊……爹啊……爹啊……
“娘,別哭了。”三哥傳珍說:“爹死了,俺們還要活下去,哭幹了眼淚,哭出血來,也沒用。俺想過了,‘樹挪死,人挪活’,守著爹的墳頭,守著大胡莊這幾間破茅屋,守著黃河邊的荒灘,這是條絕路。俺早就想出門去闖闖了,爹那時不讓我走,現在俺也大啦,咱家都到了這步田地,你就讓俺出去闖一闖吧!上京城、下關東。俺去賣力氣,掙到了錢俺就捎回家,掙不到錢,家裏也省了我一張嘴的口糧,俺死在外麵也不連累家裏,你看中不?”
“你說啥?”他娘驚叫:“那咋行?你爹死了,你就是頂梁柱,連片的六畝二分地沒了,還有邊邊角角一畝來地,那也不能荒著,你弟弟妹妹這麼小,你走了讓娘俺咋辦?俺們哪怕打短工,挖野菜,拚死拚活也得把弟弟妹妹拉扯大,鄉親們雖窮,都是菩薩心腸,也會盡力幫俺們找個活路,你身子骨這麼弱,你在外麵咋叫人放心?你看村裏出去闖京城、闖關東的年輕人有幾個發了財回來?好幾個人一去無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那不是把你娘給坑了嗎?你爹這回想掙錢出了趟門,就鬧得這個下場,你咋還想出門?認命吧!實在活不下去,要死俺一家人也死在一起!”
說完,娘就拍著墳頭大哭起來。
“行了,娘,俺不走了,你也別哭了。”傳珍哭著去扶起娘:“俺這回不走了,不走了……”可他心裏想:眼前一抹黑,啥時看到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