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在太陽係裏按照大自然的科學規律運轉,一天二十四小時,白晝和黑夜交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春夏秋冬四季輪流來到。大自然是無情的,她不因為中國貧苦農民們衣不蔽體而不在嚴冬降下霜雪;大自然又是有情的,她不因為中國貧苦農民的社會地位的卑微而不在冬天過去後賜給溫暖的陽光和送來和煦的春風。在那個年代,中國農村的窮人們沒有能力和大自然的肅殺和災害抗衡,然而卻有權去享受春天的太陽,燕子帶來的和風。盡管是餓著肚皮,隻要還有一口氣在,當大地回春,原野漸綠的時候,人們便開始尋找新的希望,祈禱上蒼,在新的一年中給人們帶來好運,至少不要像過去那麼殘酷。便是這頑強的生命力經過千錘百煉,不懈地奮鬥,鑄就了中國勞動人民勤勞勇敢、堅忍不拔、吃苦耐勞、樸直善良的靈魂,天災令人痛苦,人禍令人悲憤,天災再加上人禍,逼得人們從血淚斑斑之中爬起來,去憧憬新的春天,去尋找一條生路。
時傳祥一家正是這樣,一家之主時聖茂含恨而死,幾畝鹽堿地也被掠奪……這個家庭再也難聚在一起活下去,死別之後又麵臨著生離。
雄雞報曉,卻沒有把吳氏驚醒。不是她睡得香、睡得沉,而是她這一宿根本沒合眼,淚水一遍又一遍地默默流淌,把枕頭浸濕。
身邊,小時梅睡得正甜,女兒已經十二歲了,側身蜷曲在破炕墊子上,一綹黑發搭在額前,遮住了她的小臉。媽媽輕輕地撩起這綹頭發,凝視著……女兒已經是一個少女了,五官端正,如果生在有錢人家,稍事打扮,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妞。可憐,十二年來這孩子在家裏受窮受苦,稍稍懂事就能幫助哄弟弟,現在已經是媽媽的好幫手了。生活再苦,她從不計較,總是刻苦自己,哪怕能省一口飯就省一口飯,也要讓媽媽、哥哥、弟弟多吃一點點。白天跟著忙裏忙外,到晚上筋疲力盡,從不叫苦,隻要媽媽在身邊,她一躺到炕上就睡著了。在她的心裏,白天有四哥的保護不受外人欺侮,晚上有母親依偎在身旁,這就是真正的幸福,就是一種安全感。至於饑寒、勞累,那又能算什麼呢?人們不都是這麼活著麼?在她幼小天真的心靈中,以為人的一輩子都和她現在每天一樣地生活,隻要平平安安地,早晨睜開眼能看見媽媽,下地後能看見哥哥弟弟,就覺得一切的勞動都變得很有意思。她還來不及想得很多,她並未意識到女孩子最終是要嫁人的,也不曾意識到她媽媽也是從吳家走到時家來的,而且來的時候年紀很小——她的確知道有童養媳這回事,但自認為年紀很小,還沒有把“童養媳”這個詞兒跟自己掛上鉤。她更不曾去想,也許她會有一天走出這個家門,走進另一個家門,和一個自己很陌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為他生兒育女,照料公婆,像她媽媽那樣的勞碌操心……那一切似乎太遙遠。而現在她十二歲少女的心裏隻是希望時家一家五口人能相依為命,活下去。哪怕她再苦再累,那都是踏踏實實,天經地義的。
吳氏的眼眶又濕了,趕緊用手擦去淚痕,強行控製自己的感情,為了愛,她不得不承受這一份苦澀。此時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能理解她自己的母親,以及村中那些大嬸、大媽、大嫂們,為什麼僅僅中年時,皺紋就刻印在額上,那皺紋刻印的額實際上是一顆農村母親破碎的心……
“媽!”一聲叫喚把吳氏從“剪不斷、理還亂”的苦澀中驚覺。原來是老四傳祥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了。
“噓……”吳氏指指熟睡中的時梅。傳祥伸了伸舌頭,看見梅梅翻了一個身,又繼續睡下去,是的,她太疲勞……
吳氏把老四拉到一邊,悄聲地問:“老四,你咋啦?有事?”
“娘,你看!”傳祥指著窗外:“天晴啦,外麵暖和啦,俺想帶著梅梅出去……”
“出去?”
“對呀!到野地裏曬曬太陽,看看野菜長出來沒有,能不能挖一些帶回家,要有枯樹枝也拾些回來……”
“老四啊!天剛轉暖,野菜還沒長出來哩,算了吧,你讓梅梅多睡一會兒……”
“那,也好。”傳祥望著妹妹那可愛的臉蛋兒,一陣愛憐之情掠過心頭。他那年跟爹出門販豬之前答應過給梅梅和小海捎回球球糖果的,可是捎回來的卻是一場災難。他始終感到一種內疚。他多麼想讓梅梅能過得開心些啊!家裏窮,啥也沒有。他又小,沒啥本事,惟有大自然裏新鮮的空氣和春天的陽光是不用掙錢去買的,他可以陪著妹妹到野地裏去盡情享受,逗著她玩,讓她開心,他們會在山坡上得到暫時的輕鬆,快活得在刹那間忘記了生活的苦難,甚至忘記了饑餓……可現在,妹妹睡得這樣香甜,也許她正在做著一個好夢……是啊,不能叫醒她,不能……
“那……俺自己去了。”傳祥無可奈何地轉身出去。
“等等!”娘叫住了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點零錢,用顫抖的聲音輕輕說:“老四,這點零錢你拿著,我要你這就到鎮上去,拿這錢……去買二兩糖果回家,讓你妹妹……吃上這……這球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