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傳祥犯了傻:“娘,你哪來的這錢?”

“是娘攢的,攢的……老四,你去吧!這是你的心願,也是娘的……心願……可憐你妹妹,哦,還有你弟弟,想了多少年了,多少年……你去吧,去吧,別問了……要是剩了錢,你就買點啥東西填填肚皮,去鎮上來回要走好多路,你慢慢走,慢慢走,天黑以前回來就行……你……走吧!”

望著娘那掛著一絲苦笑的臉和濕潤的眼睛,時傳祥接過了錢,心裏覺得不是滋味,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沒有那麼複雜的思考能力,隻是如夢如癡地想象著從鎮上回來時給弟弟妹妹帶回來的歡樂,於是“嗯”了一聲,便轉身出門了。

時傳祥走在路上,漸漸地太陽升起了。他感到天空特別的明朗,湛藍湛藍的,陽光特別溫暖,他想起那年冬天隨著他爹到鎮上去的時候,天氣寒冷,雖然是個大晴天,可是身上並不溫暖。他們在荒涼的鄉間大路上走著,心中充滿著淘金者的幻夢,這個夢很快就破滅了。以後災難一個接一個地接踵而至。幼小的心靈裏開始明白,人生的苦難不僅是貧窮和饑餓而已。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哪怕隻有極為短暫的一點點歡樂也能使他暫時忘卻不幸的現實。他決定不去想那次走向幻滅的販豬之行了。這一次是媽媽差遣他去辦一件大事——一件他從未辦過的事——帶著自己家裏的錢到鎮上去買糖果,盡管那錢少得可憐,對於他來講也是一件很體麵的事,不去求人,不看人家的臉色。我時老四一掏錢,你雜貨鋪老板就得稱二兩糖果,包好了,交給我,這完全是一種平等的交易,然後他可以非常愜意地回家,給弟弟、妹妹帶來驚喜。這是糖果,是真糖果。他感到了一個“人”的尊嚴,一個給梅梅捎回幸福的了不起的經曆。這經曆在他十幾年的生活中乃是第一次,第一次感到了從心裏甜到嘴裏。

天下事就是怪,你想辦的事偏偏辦不成,你不想辦的事偏偏又會遇到機會。以前出外拾糞,瞪大了眼睛有時也難得拾到,可今天走出村子不遠就看見一溜羊糞蛋蛋。他心一動,可是連腰也沒彎就大搖大擺走過去了。他終於第一次不和糞打交道,他感到很不一般,很高興,拒絕了糞蛋蛋的誘惑。

地皮上長出了綠色的幼苗,其中也有刺兒菜什麼的:他沒有去挖。那刺兒菜剛出土,太小太嫩,他不想去碰它。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也仿佛是這荒涼的土地上破土而出的一株幼苗,即將在嚴酷而充滿危機的世界上成長起來,去經受種種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無情的考驗……

如果說他向鎮上走去的時候,幼小的心靈中充滿著那種美好的希望和憧憬,那麼當他在回家途中邁步的時候,心中充滿的乃是已經到手的,實實在在的幸福感——懷裏那包糖果鼓鼓囊囊的,這幸福已經是真的了!他想象妹妹剝開糖紙時那甜美的笑容,他看到了弟弟嘴含糖果時似做夢一般的滿足。而他們三個孩子也可以傍晚在樹下真正很開心地“排排坐、吃果果”啦!媽媽和哥哥看見了也會滿意地微笑,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他時老四也要剝開糖紙往娘和三哥嘴裏使勁塞進糖果,讓全家都能分享這一份甘甜。

大胡莊已經遙遙在望了,小時傳祥激動得心頭嘣嘣地跳,太陽已經偏西了,梅梅和小海一定等得急了,此時正在村口癡呆呆地迎著他哩!於是他忘記了疲勞和饑餓,加快了步伐。

走到了村口,沒看見弟弟和妹妹,卻看見丙銀奶奶守候在那裏。

“傳祥,你回來啦?”奶奶迎了上來,臉色那麼不自然。

“回來啦,俺妹妹沒在這裏等俺?”

“等啦,”奶奶含糊地說:“實在等不及啦,所以隻好不等你啦……”

“俺娘讓俺買的球球糖果買來啦!”傳祥取出那個包包來。

“俺怕她等得心急,俺一路小跑回來的,她沒等到,是不是生氣啦?”

“哪能呢,小四子啊,你聽俺對你慢慢講……”奶奶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奶奶,您老咋啦?是不是梅梅見俺不早回氣哭啦?從這裏到鎮上來回好多路,俺沒耽擱工夫啊,俺連飯都沒吃,買了東西就往回走的……奶奶,您慢慢地走,俺頭裏走了……”

傳祥撇開奶奶,急匆匆往家裏跑去。害得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後麵邊跑邊喊:“老四,你別跑!你站住,你聽俺對你講……”

傳祥哪裏聽得進去,跌跌撞撞闖進村裏,剛拐進胡同就聽見一陣“嗚……嗚……”的哭聲,抬頭望去,那不是小海嗎?他正伏在那大樹上號啕大哭哩。

“小海!小海!別哭!俺回來了!”傳祥快步上前扳過弟弟,見他滿麵淚痕,連忙安慰他:

“小海,看四哥給你捎回啥來了?看,球球糖果!你快嚐一個……”

“俺不要,俺不要!”沒想到小海一把推開傳祥拿著糖果的手,犯了倔脾氣。

“這是真的糖果,是娘讓俺去鎮上買的,俺沒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