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華美壯麗而又精致的大明宮迎來了一場婚禮。鍾鼓禮樂齊鳴間,俊美英武的新婿帶著儐相步入宮城之內,而不久之前才裝飾一新的公主寢宮卻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寥寥無幾的宮婢避在角落中竊竊私語,院子中尚坐著幾個懶洋洋的執棒宮人,臉上亦是絲毫沒有笑意。當他們偶爾覷向寢殿之內時,甚至帶著輕慢之態。
寢殿中央,身著花釵翟衣的女子微微垂首,端正地坐在短榻上。鴉發疊鬢、釵環絢爛,重重衣飾之間,露出一段仿佛承受不住九樹花釵的雪白柔嫩的頸項,格外引人遐思。而倘若有人靠近細看,便能瞧見她低垂的蛾眉,略微上挑的鳳目。便是濃厚的脂粉重重遮蓋,亦是掩不住她天生麗質的風華,端的是秀美非常。
她靜靜地坐著,仿佛已經習慣宮婢的慢待,神色間竟是無悲無喜之態。唯有交疊放於大袖之下的雙手,攥得緊緊的,方能透出她的忐忑不安。恍惚之中,她覺得外頭的鍾鼓禮樂忽近忽遠,竟像是從另一方世界中傳來似的,與她毫無幹係。
自由、旨意、婚事,短短三兩月之間,她與妹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一切,皆是由那位偶爾經過封閉宮室附近的太子阿弟帶來的。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當封住十幾載的院門被砸開的時候,他們彼此無言對望的情形。她抱著妹妹瑟瑟發抖,滿以為今日便是她們的死期,而他的淚水卻潸然而下。然而,她更無法忘記,這一切皆是誰帶給她們的。母債子償,她們並不欠他什麼。
不過,直到如今,她都覺得一切似是有些不真實。走出幽閉多年的宮室,嫁得佳婿,皆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希冀與願望。原本以為隨著時間流逝,已經絕無可能實現,如今卻盡數成為現實。然而,變化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她尚來不及反應過來,便已經妝扮精致地坐在了此處,猶如這隻是一個她不願清醒的美夢。
或許,確實隻是一個夢罷。即使如今身處奢華的宮室當中,旁邊卻依舊空無一人,寂寥得仿佛冷宮一般。
“阿姊!”一聲含著喜意的輕喚,令盛裝的新婦不由得抬起首來。
循聲望去,便見妹妹難掩喜色地快步行來,跪坐在她對麵:“阿姊,我方才遠遠地瞧了姊夫一眼,委實不錯。阿兄覺得他年紀小,家世沒落,不堪良配,但我卻覺得很是出眾。既是行武之人,瞧著便十分可靠,日後也能保護阿姊。”
“……良配?”她輕輕地笑了笑。
那人為她們選擇的,如何可能會是什麼良配?或許不過是從一個囚籠,換成另一個囚籠罷了。便是貴為金枝玉葉又如何?她的驕傲與榮光,早便被狠狠地打落在泥地中,不敢有任何奢望了。年紀尚輕時,也不是不曾幻想過未來的駙馬從天而降,將她救於水火之中。如今,卻是駙馬無端端地受她所累,不得不娶了個不得皇後所喜的公主。
這樁婚事,或許從頭至尾都並非什麼喜事。故而,宮室內外皆毫無喜色,鍾鼓禮樂齊鳴也隻見隆重,不見欣然。或許連那位駙馬都尉亦是如此想的罷?娶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十一二歲的女子,皇後又懷恨在心,他如何可能歡喜得起來?
“阿姊,莫擔心。”妹妹依偎進她懷裏,“出得宮之後,就再也不會比當初更難熬了。便是那駙馬沒有識得金鑲玉的眼光,至少也可逍遙自在些。過些日子我成婚之後,便可時常去尋你。咱們不管什麼駙馬,就像往昔那般住在一處,再也不分離。”
“好。”她終於露出淺淺的笑容,答應下來。盡管她心中無比清楚,武皇後絕不可能讓她們姊弟妹再聚首。她怎麼可能容許他們三人和樂融融地在一起?既然她當初能宮內宮外地隔絕他們的音訊,如今亦能將他們支使開來,均遠遠離開彼此,繼續令他們受盡煎熬。
喧鬧的聲音漸漸近了些,幾個年長些的女官滿麵矜持之色步入宮中,將宮人與宮婢都支使起來。姊妹二人卻仿佛隻是宮室當中的擺件一般,被她們視如不見。便是心中再如何鬱怒,也不能在如今這個時候發作。更何況,對方是武皇後身邊的人,又能拿她們如何?
幾首催妝詩作過之後,催婦的聲音齊齊響起來。並未等多久,她便撣了撣衣袖,緩緩舉起鑲滿珠玉寶石的扇子,遮住了麵容。兩名女官虛虛地扶著她,漫步走出寢宮。
立在屋簷下,她望向階下的少年郎,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眸。那雙猶如墨玉般的眸子中,沒有任何一絲陰霾,唯有愉悅與喜意。她感覺到自己心中一動,似有什麼困住她的藩籬正在這兩道目光中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