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的毛巾將要從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陣清涼,一把抓住毛巾,重新紮好。他聽懂了。夏小容的頭低下去,劉海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敦煌緩慢地轉過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內褲,襯衣,毛衣,秋褲,牛仔褲,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襪子。他抱著衣服去衛生間裏換。熱氣還沒散,敦煌換衣服時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換好衣服,他把毛巾疊整齊放好了才出來,順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麵霜和剃須刀。他把這些小東西裝進一個方便袋裏,還有其他一些零碎東西。然後再裝進他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時背的包裏。才幾天啊,他發現自己零零碎碎的東西竟然一個包裝不下了。生活再簡單也瑣碎,你不知不覺就把它弄得膨脹了,毫無必要地鋪張開來。過去敦煌隻偶爾認為自己是生活的累贅,他總覺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圍,像個討厭的腫瘤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生活邊上。現在,所有和他有關的原來都是累贅。他找了一個最大號的家樂福超市的方便袋,堅持把多餘的東西也裝進去。都裝進去,他得在另一個男人進來之前把自己從這裏消滅幹淨。應該的。收拾妥當,他背起包,拎著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終於先說話了,夏小容說:
“你把碟帶上。”
敦煌沒說話,繼續往門口走。夏小容從床上跳下來,抓住他的背包帶子把他拽了回來。敦煌轉過身看見夏小容光著兩條腿,準確地說是光著整個下身,他看見她兩腿之間的那團黑。夏小容拿過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後向內側移動,敦煌感覺到了毛發的卷曲、清潔、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澤。
“我們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說,用另一隻手去摸敦煌的夾克拉鏈,輕輕地上下拉動,她喜歡聽拉鎖走動的聲音。“我現在隻想回去,有個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
敦煌對她笑笑,說:“應該回去。”他的手還在她皮膚上,她也冷得起雞皮疙瘩。天氣預報說,又來沙塵暴了,氣溫開始降,也許明天又會回到冬天。
“把碟帶上,”夏小容又說。“賣完了就打電話,我給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說好,把手抽出來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個包,他像遠行的遊子出了門。臨走時看見夏小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樓下的風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樓上的窗戶裏夏小容是否把腦袋伸出來看他,他的頭仰了一半又低下來,頂著風出了小區的大門。頭發還沒幹透,風吹進去像往頭發裏潑涼水。他想抽根煙。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規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後不許抽煙。為什麼刷完牙就不能抽煙,他不明白。現在,他覺得這些天積攢的煙癮趕一塊兒犯了。他在抖動的路燈底下跑起來,找了個避風的牆根才點上煙,包扔在腳邊,一屁股坐到地上。連抽了五根煙盒就空了,還想抽。已經夜裏十二點多,敦煌拍著涼屁股站起來,決定去買煙。
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有限的幾個也縮在車裏,那些車穿過大風像一個個怪異的孤魂野鬼。雜貨店和超市都關著門,北京繁鬧的夜生活在這個大風天裏被臨時取消了。敦煌怎麼也想不起來哪個地方有徹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兩年了,自認為對海澱了如指掌,沒想到天一黑下來,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個屁用,那隻是看見,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現在夜晚來了,敦煌兩眼一抹黑,他眼睛裏的黑比北京的夜還黑。他就背著一個大包,提著兩個小包沿著馬路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直到看見燈火通明的超市。
淩晨一點半的時候敦煌找到了,買了兩包中南海。在一個避風的牆角迫不及待地連抽了六根,抽完之後感到了冷、累和困。兩點了。敦煌考慮要不要找個地方睡一覺。這時候大部分旅館都已經關門,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個廉價的小旅館。他隻想簡單地睡一覺,一張床就行,隻要付一張床錢的旅館。想來想去依然兩眼一抹黑。敦煌覺得有點失敗,這就是北京,混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門朝哪邊開。鑒於不能確定住一夜的費用,其實隻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裏那點可憐的錢,決定不找什麼旅館了。先熬著,熬到幾點算幾點,天總會亮的。
敦煌在大風裏走走停停,嘴裏源源不斷地落進沙塵。在這個夜裏,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時間打發過去,他就看風,看行道樹,看地麵、高樓、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見的東西。他發現大風經過樹梢、地麵和高樓的一角時被撕破的樣子,和故鄉的風像水一樣漫過野地絲毫不同。北京的風是黑的,涼的;老家的風是淡黃的,暖的。然後就抽煙,沙塵混在煙味裏,嘴巴幹澀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點半鍾整個人有點呆掉了,木,像塊涼透了的木頭。他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渾濁不堪的輕,要不是三個包墜著,可能早就跟著風飛起來。現在他想找個地方躺一下,五分鍾也好。他已經走到了一個自己也認不出的地方。前麵有個賣早餐的簡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鋪門前的人行道上,屋簷伸出來挺長。敦煌想躺到那個屋簷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