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憶呂熒(2 / 2)

有一年暑假,呂熒從雲南來到重慶,相見之下,他消瘦多丁。

生活給他磨煉,他變得成熟了。他的倜儻活潑一變而為沉著老練。

在離文協不遠的山坡上,呂熒、駱賓基和我坐在冷酒店裏聚會,喝酒聊天。不要看呂熒是個大學教授,學校欠薪,他也並不比我們富裕。三杯冷酒,一碟小豆腐幹和一碟炸黃豆而已。

我受到呂熒的教益很多;酒醉心明,在半醉之中,他談到文學作品應汲取生活的營養,談到根深葉茂、花大果甜,同時也談到花早易凋、宴多苦酸……

呂熒不僅在談話中,而且在實踐中,都嚴於律己。舊社會給呂熒深深地刻下了苦難的痕跡解放了,呂熒回到久別的北京邀是度過我們青年時期的勝地,是值得我們留戀的。呂熒就像是萬裏歸來的遊子,該結束苦難曆程了吧?那時,我的軍裝上還帶著太原火線上的硝煙剛進城,而魏伯卻從東北戎裝南下路過北京,我們見麵後,就懷著祝福的心情來到前門的旅社,訪問老友呂熒。

人生的道路是艱險而又曲折的,命運又往往捉弄人。呂熒已經成家,有一個幼兒。我眼前忽然浮現那長江邊月!的人影,耳際仿怫還飄蕩著那《鬆花江上》的歌聲。也許那是場夢吧?呂熒當年尋求的隻是一個幻影?

一九四九年北京的冬天,旅社房間裏生了爐子,一壺開水在火爐上吱吱地響,輕輕地冒著白汽。這北京冬天的爐火,也許使我們圍爐的三個人都想起了青年時代的往事。三十年代,在北平,那放在爐盤上烤化烤熱的冰凍柿子,那洗得鮮紅水亮的胡羅那像火爐燃燒的青春熱力,那像雪花一般晶瑩純潔的友情,怎能使我們忘記?

魏伯將萬裏長征南下,我跟隨華北大學第三部進城不久,而呂熒則是剛剛從白區回到北京來的。他穿著新發的黃卡嘰幹部服,這種服裝在當時革命隊伍裏是最講究的了,帶著一種禮遇的性質。顯然,呂熒在希望的喜悅中等待著分配工作。

我和魏伯走出旅社來,北京正陽門和箭樓正沐浴在冬日的陽光裏,五十年代,雖然我和呂熒同在北京工作,而且還是同在一條文化戰線,但因不同單位我又經常外出,時而河南,

200時而朝鮮,時而邊疆,我們難得碰麵。在這期間,我收到呂熒寄蹭的不少譯著,有普式庚的,有盧卡契的。足見呂熒在解放後,是為人民付出了艱巨的勞動的。

記得是一個春節,北京紅梅迎春。呂熒忽然來到我的家中。

我吃驚他的疲乏和憔悴。他是那麼怕冷,進屋不脫皮大衣,還緊挨著火爐坐下烤火,我連忙給他沏糖茶喝,使他稍感溫暖。

沒想到幾年不見,呂熒變得這樣拘謹持重、瘦弱無神,是夜以繼日的工作使他竭盡心血和生命麼?我難過地望著他瘦削蒼白的臉孔,心想,這就是當年倜儻活潑的呂熒麼?這就是當年北京大學跳高第一的呂熒麼?這就是和我一起比賽攀登景山的呂熒麼?

我擔心呂熒工作過累壓垮了身體。

我知道呂熒當時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聽說他的房間裏到處都堆滿了書籍,隻有中間~點地方擺著一個爐子,爐子上經常熬著中藥。房子裏是書香和藥香。

呂熒早年主要是寫詩,後來搞翻譯,寫論文,是個鑽研學問的人。也許這就養成他比較孤僻的性格,但他的內心是火熱的。進正如被火山灰蓋住的火山一樣,表麵上冷靜,而深層的熔岩卻在翻滾。

後來我到新疆,聽說呂熒為xx辯白上台講了話,我深恐他那瘦弱的身體怎能抵禦得住風暴的襲擊?

後來又聽說呂熒沒有問題,我安心了。

後來又聽說呂熒逝世了,我未深信。

最後駱賓基告訴我呂熒已死於上海,我愴然而淚下!

在這懷人的秋夜,樓窗前落葉蕭蕭,長江輪船汽笛聲聲。從落葉聲中,我好像聽見大地在歎息;從汽笛聲中,我好像看見呂熒在遠行。

是的,呂熒所度過的是曲折的、顛簸的、風浪的一生。

呂熒本應為祖國做出更大的貢獻。如果今天他還活著,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征途上,當會出現他邁進的腳印。

為什麼呂熒天年不永呢?像這樣個勤奮的有才智的中國知識分子,我傷其早逝!

選自《碧野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