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XXX年,春。
建康城外,饅頭庵。
奶娘一直送顧朱朱到了山門外,握著她的手仍不肯放開,“既到了這兒,便好好聽師太的話,記得吃飽穿暖和,莫胡鬧——”
“嗯。”
“這裏也好,多少人都盼不到的清淨地兒——”
“哦。。”
奶娘說一句,她便乖乖點個頭。每每她這麼聽話,奶娘歡喜了,回頭便會與她做香噴噴的蔥油煎餅吃。
奶娘眼中紅了,撫著她肉嘟嘟粉嫩嫩的臉頰絮絮叨叨:“你也莫怨你爹,老爺也是不得已,誰敢同皇上搶女婿呢?早知當初,便不該和蕭家定下這門親事……”
“呃。。。”
顧朱朱似懂非懂聽著,馬車裏顛簸了半日,她早困了,捂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臨了,她扯住奶娘的衣袖。
“阿娘,那你什麼時候來接我?”朱朱仰頭問道。
奶娘嘴角顫了顫,胡亂應了聲。
顧朱朱站在山頭,望見奶娘一步三回頭,匆匆轉身,身影漸小,終是山林間消失成黑黑一點不見了。
彼時,她不過垂髻之年。
饅頭庵建在翠屏山裏,離建康城已經有些距離了。無論是山還是庵,都沒甚名氣。好在倒也沒走了山貌本樣,青山脈脈,綠樹隱隱,算得是一處幽靜地方。
顧朱朱如同剛出籠的山雀,樂得脫了束縛,在山間自由自在。然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忽然想起阿娘來。
思念這種東西,如同落在白麵饅頭上的灰塵,一沾上便輕易再拍不掉。她想起家中暖暖的床,想念阿娘做的吃食,還有園子裏她偷偷喂的蟈蟈……
阿娘說來接她的。
顧朱朱天天站在山頭等,伸長了脖子望。
山間常常可見一個蹲著的小小人影,當最後一抹晚霞又漸漸淡去,朱朱揉揉眼睛,長長的山路上依舊安安靜靜,空空如也。
阿娘,許是有事耽擱住了。
早課、晚禪、念經、打坐……庵裏的日子在佛堂前一下一下重複而又有規律的木魚聲裏,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花開葉落,翠綠變黃,轉眼已是幾個春秋。
剛進門時,庵裏隻有幾位老師太,後來方漸漸多了兩三名年幼弟子,便依次取了名號。而朱朱,得法號,悟空。
法號一取,便跟隨一生,連見佛祖時手持的笏板上寫的定然也是。朱朱極是慎重地思量了一番,小心翼翼問師太:“佛法無邊,明慧經論無數,何不換個雅致些的法號?”
師太其時正在打坐,凝思半響,忽睜眼,道:“悟色如何?□□,空即是色。”
“……”
朱朱細細思量,尋古翻經,正在百般考證這二字究竟有何含義之時,恰逢小師妹進門,圓圓潤潤極是可愛,師太喜得忘了前言,便將“悟色”之法號順理成章賜予了關門徒弟。
如是,五個徒弟依序而排:悟空、悟即、悟是、悟色。
待她一覺睡醒,已成了鐵板釘釘的“悟空”師姐。
顧朱朱向西方撲倒——
善哉,貧尼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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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打進樹梢,點點光亮頃刻間便落滿了花花葉葉,翠屏山半山腰上的饅頭庵裏已經紛紛忙碌起來。
庵堂建的有些年頭了,牆壁上的漆早已斑駁不堪,剝得七零八落。加上正殿、偏堂、內舍、包括茅廁在內的屋子不過十來間。朱朱掰著手指頭來來回回數過兩番:如果不算上後山青青的墳頭,這庵裏如今堪堪隻剩了五個尼姑。平日裏住著綽綽有餘,如今突然收拾起來卻忙得腳不沾地。
“今日有貴人要來,你等需好生準備著,不可懈怠,莫讓人笑話了去。”師太再一次叮嚀囑咐道。
四位徒弟恭恭敬敬應了個“是”。
庵堂建在這山上,香火自然比不得大廟寺院。值當春秋二季,也有香客閑逛上山,來此借宿。其時,佛前供著的香油缸裏開始飄出陣陣香氣,朱朱幾人聞得心肝直癢癢,連木魚也敲得咚咚響,格外好聽。師太不經意淡淡撇過去一眼,嘴角彎彎的褶子便又多了些。
這次卻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昨夜四更時分,山門外突然火光衝天,黑壓壓一群人將山門圍了個滿滿當當,水泄不通。嚇得她們以為山賊來劫掠。
師太倒是麵色不變,淡淡道:“若是山賊,怕沒有這麼猖狂,該屬官府中人。”
“他們不畏佛祖麽?”顧朱朱奇道。
師太怔了怔,歎息一聲,沒有說話。
打開山門,果然不差。
一個身著朱紫官服的人被人簇擁著大模大樣進來宣旨。顧朱朱幾人離得遠,見師太皺著眉頭,麵色肅嚴,卻聽不清楚。
隻隱隱好似聽見“公主…離宮…大人…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