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張愛玲。

如果當初世代相傳的衣服沒有大批賣給收舊貨的,一年一度六月裏曬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牆--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裏發掘出的甬道。你把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太陽在這邊的時候,將金線曬得滾燙,然而現在已經冷了。

從前的人努力地過了一輩子,所作所為,漸漸蒙上了灰塵;子孫晾衣裳的時候又把灰塵給抖了下來,在黃色的太陽裏飛舞著。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我們不大能夠想象過去的世界,這麼迂緩,安靜、齊整--在清朝三百年的統治下,女人竟沒有什麼時裝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而不覺得厭煩。開國的時候,因為“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裝還保留著顯著的明代遺風。從十七世紀中葉直到十九世紀末,流行著極度寬大的衫褲,有一種四平八穩的沉著氣象。領圈很低,有等於無。穿在外麵的是“大襖”。在非正式的場合,寬了衣,便露出“中襖”。“中襖”裏麵有緊窄合身的“小襖”,上床也不脫去,多半是嬌媚的桃紅或水紅。三件襖子之上又加著“雲肩背心”,黑緞寬鑲,盤著大雲頭。

削肩,細腰,平胸,薄而小的標準美女在這一層層衣衫的重壓下失蹤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過是一個衣架子罷了。中國人不讚成太觸目的女人。曆史上記載的聳人聽聞的美德--譬如說,一隻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將它砍掉--雖然博得普通的讚歎,知識階級對之總隱隱地覺得有點遺憾,因為一個女人不該吸引過度的注意;任是鐵錚錚的名字,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氣裏生了鏽。女人要想出眾一點,連這樣堂而皇之的途徑都有人反對,何況奇裝異服,自然那更是傷風敗俗了。

出門時褲子上罩的裙子,其規律化更為徹底。通常都是黑色,逢著喜慶年節,太太穿紅的,姨太太穿粉紅。寡婦係黑裙,可是丈夫過世多年之後,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裙上的細摺是女人的儀態最嚴格的試驗。家教好的姑娘,蓮步珊珊,百褶裙雖不至於紋絲不動,也隻限於最輕微的搖顫。不慣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來便於人以驚風駭浪的印象。更為苛刻的是新娘的紅裙,裙腰垂下一條條半寸來寬的飄帶,帶端係著鈴。行動時隻許有一點隱約的叮當,像遠山上寶塔上的風鈴。一九二O年左右,比較瀟灑自由的寬摺裙入時了,這一類的裙子方才完全廢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為暴發戶。皮衣有一定的季節,分門別類,至為詳盡。十月裏若是冷得出奇,穿三皮是可以的,至於穿什麼皮,那卻要顧到季節而不能顧到天氣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種羊,紫羔,珠羔;然後穿“中毛”,如銀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階級的人以前比現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銀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們的“昭君套”為陰森的冬月添上點色彩。根據曆代的圖畫,昭君出塞所戴的風兜是愛斯基摩式的,簡單大方,好萊塢明星仿製者頗多。中國十九世紀的“昭君套”卻是顛狂冶豔的,--一頂瓜皮帽,帽簷圍上一圈皮,帽頂綴著極大的紅絨球,腦後垂著兩根粉紅緞帶,帶端綴著一對金印,動輒相擊作聲。

對於細節的過分的注意,為這一時期的服裝的要點。現代西方的時裝,不必要的點綴品未嚐不花樣多端,但是都有個目的--把眼睛的藍色發揚光大起來,補助不發達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滅臀部過度的曲線……古中國衣衫上的點綴品卻是完全無意義的。若說它是純粹裝飾性質的罷,為什麼連鞋底上也滿布著繁縟的圖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有人前露臉的機會,別說鞋底了,高低的邊緣也充塞著密密的花紋。

襖子有“三鑲三滾”,“五鑲五滾”,“七鑲七滾”之別,鑲滾之外,下擺與大襟上還閃爍著水鑽盤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釘著名喚“闌幹”的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字樣。

這樣聚集了無數小小的有趣之點,這樣不停地另生枝節,放恣,不講理,在不相幹的事物上浪費了精力,正是中國有閑階級一貫的態度。惟有世上最清閑的國家裏最閑的人,方才能夠領略到這些細節的妙處。製造一百種相仿而不犯重的圖案,固然需要藝術與時間;欣賞它,也同樣地煩難。

古中國的時裝設計家似乎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中。我們的時裝的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

當然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還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蝕。第一個嚴重的變化發生在光緒三十二三年。鐵路已經不那麼稀罕了,火車開始在中國人的生活裏占一重要位置。諸大商港的時新款式迅速地傳入內地。衣褲漸漸縮小,“闌幹”與闊滾條過了時,單剩下一條極窄的。扁的是“韭菜邊”,圓的是“燈草邊”,又稱“線香滾”。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譬如歐洲的文藝複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利落,容許劇烈的活動。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因為衣褲過於緊小,肘灣膝蓋,筋骨接筍處非得開縫不可。中國衣服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小皇帝”登基的時候,襖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長襖的直線延至膝蓋為止,下麵虛飄飄垂下兩條窄窄的褲管,似腳非腳的金蓮抱歉地輕輕踏在地上。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仃無告的感覺。在中國詩裏,“可憐”是“可愛”的代名詞。男子向有保護異性的嗜好,而在青黃不接的過渡時代,顛連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動了這種傾向。寬袍大袖的,端凝的婦女現在發現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個薄命人反倒於她們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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