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一個各趨極端的時代。政治與家庭製度的缺點突然被揭穿。年青的知識階級仇視著傳統的一切,甚至於中國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麵也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神經質的論爭無日不進行著,在家庭裏,在報紙上,在娛樂場所。連塗脂抹粉的文明戲演員,姨太太們的理想戀人,也在戲台上向他的未婚妻借題發揮,討論時事,聲淚俱下。

一向心平氣和的古國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在那歇斯底裏的氣氛裏,“元寶領”這東西產生了--高得與鼻尖平行的硬領,像緬甸的一層層疊至尺來高的金屬項圈一般,逼迫女人們伸長了脖子。這嚇人的衣領與下麵的一撚柳腰完全不相稱。頭重腳輕,無均衡的性質正象征了那個時代。

民國初建立,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麵都有浮麵的清明氣象。大家都認真相信離騷的理想化人權主義。學生們熱誠擁護投票製度,非孝,自由戀愛。甚至於純粹的精神戀愛也有人實驗過,但似乎不曾成功。

時裝上也顯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喇叭管袖子”飄飄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襖腰部極為緊小。上層階級的女人出門係裙,在家裏隻穿一條齊膝的短褲,絲襪也隻到膝為止,褲與襪的交界處偶然也大膽地暴露了膝蓋。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從襖低垂下挑撥性的長而寬的淡色絲質褲帶,帶端飄著排穗。

民國初年的時裝,大部分的靈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領減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時候也有。領口挖成圓形,方形,雞心形,金剛鑽形。白色絲質圍巾四季都能用。白絲襪腳跟上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際花與妓女常常有戴平光眼鏡以為美的。舶來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見一斑。

軍閥來來去去,馬蹄後飛沙走石,跟著他們自己的官員,政府,法律,跌跌絆絆趕上去的時裝,也同樣地千變萬化。短襖的下擺忽而圓,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寶一般,沒有年紀的,隨時可以變賣,然而在民國的當鋪裏不複受歡迎了,因為過了時就一文不值。

時裝的日新月異並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於其他活動範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裏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隻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長袍。發源於滿洲的旗裝自從旗人入關之後一直是與中土的服裝並行著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婦女嫌她們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較嫵媚的襖褲,然而皇帝下詔,嚴厲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後,全國婦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為了效忠於清朝,提倡複辟運動,而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國,自古以來女人的代名詞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截穿衣與兩截穿衣是很細微的區別,似乎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可是一九二O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們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於男女平權之說,可是四周的實際情形與理想相差太遠了,羞憤之下,她們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將女人的根性斬盡殺絕。因此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風格。

政治上,對內對外陸續發生的不幸事件使民眾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總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時裝開始緊縮。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O年,袖長及肘,衣領又高了起來。往年的元寶領的優點在它的適宜的角度,斜斜地切過兩腮,不是瓜子臉也變了瓜子臉,這一次的高領卻是圓筒式的,緊抵著下頜,肌肉尚未鬆弛的姑娘們也生了雙下巴。這種衣領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種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氣--直挺挺的衣領遠遠隔開了女神似的頭與下麵的豐柔的肉身。這兒有諷刺、有絕望後的狂笑。